⒈9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1】前章所言者,修己事生之道;此章所言者,修己事死之道。死生之事大矣哉!慎终者,谓于丧事能尽其哀。终者,此生之终结;丧事,亦即送终之事。由恻隐之心,见人或有危,则不免顿生戚戚之情;见人之已死,必伤其类。
耳闻哀乐之声,目睹白色对联,便可知有与我同类之人已居,从此阴阳两隔,永无再见之日,吾油然而生敬肃之心,笑容顿敛,不敢苟言。固然人皆有死,然而,人有恻隐之心,岂能无动于衷,而淡然处之?
俗有所谓“喜丧”之说,又有“人死如灯灭”之言,可谓背离人情之甚也。人之“生离”,尚且依依不舍,况“死别”乎!死者,乃是与己相同之人,纵然其年事已高,纵然是无疾而终,而一去不回,永不复见,于人而言,何喜之有?亲人若如此,尤悖人情。
视人之死为如同灯之灭,是不以人为人,而等同于物矣。见一物之毁伤,人或因而叹之惜之,见人之死亡,竟无动于衷,则视人不如物矣。若人有此念,则可谓失其恻隐之心矣。失其恻隐之心,岂不愧对“人生”也哉?
至若双亲,更非路人。父母孕我育我,因而有我只身;养我护我,因而有我此生。此恩之深之大,即无可比拟。父子天伦,非可求而得也,非可弃而绝也,非可选而择也,当父母之去世,葬之尽礼,子女之义务也,复有何可言?
送终之哀,发自真情,无须掩饰,不得虚伪。亲人此去,乃是人道之大变,家庭之巨变,家人岂能不哀痛?然而,哀痛之情,非惟体现于哭泣悲号,亦必尽礼而葬之。过俭过薄,固非尽礼;过奢过厚,亦非尽礼。必有诚敬谨慎之心,而求丝毫不违于礼也。
【2】孟子曰:“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父母尚在,子女亦有不孝者,如此之子女,不足论矣。纵然子女于父母生前,能敬而养之,虽可谓之孝,而未敢谓之“尽孝”。惟有“慎终追远”者,可谓之“尽孝”。
孝子之心,非惟尽之于父祖之生前,亦且尽之于父祖之死后,终己身此生而不敢懈怠。父祖既已去,何以尽其心?丧事尽其哀,祭祀尽其诚而已。追远者,谓于祭祀之事能尽其诚;远者,亲人已葬,虽去人世之时日久远,当于年节、忌日以诚心敬意而祭祀之,不敢忘怀也。
父母,生我者也。祖父母辈,生我父母者也。故曰我生之本在父母,父母之本在其父母。父母既臧而日久,子女不敢忘本。此理,人无不知,然而,人能不忘本、不忘祖先,而能遇年节皆诚敬祭祀者,方可谓厚道之人。
何以“惟送死可以当大事”?可见之时而不忘其孝,易行之事也;迨不可见而不忘其孝,难行之事也。易行之事而不行,固不能担当大事;易行之事能行之,未必能担当大事;惟能勉为其难而诚敬以行,然后可以担当大事。
【3】能“慎终追远”,何以能“民德归厚”?今之死者,昔日之生者;今之生者,来日之死者。是故死者与生者,皆人也。若以仁心待人,则死者亦人,生者亦人,不因生死而有别,则可谓之仁矣。仁者,人也。人之道,自当如此,而有别于禽兽、草木。
“慎终追远”是所行之事,而发心则在于仁。仁者,德也。故曾子以“民德”言之,而不以“民风”言之。盖人心不仁,则虽偶有“慎终追远”之行,而终究只是应付了事,难以长久。何也?仁德为“慎终追远”之本,无本则必应付而难久。
由“民德归厚”之“民”而言,此言“慎终追远”之所重,在于“君”。身居“君”之位者,不倡“无神论”,不行“破四旧”之事,改变“平坟掘坟”、“焚烧尸体”之风,而以仁心安葬死者,以仁心祭祀祖先,己以行之,而下民之德必将日益归于厚。
然而,学儒之人,期望于在君位者,固无可非议,而自身能“慎终追远”,方可谓之“素位而行,不愿乎其外”,方可谓尽心尽力于“民德归厚”。抨击时弊,怨天尤人,随波逐流,此是易事;由己而始,修德而行,勉为其难,然后“民德归厚”乃是必然。
《中庸》曰:“爱其所亲,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孝者,人人自己之心,自己之行。由己而兴,而后渐及人人。云兴而聚,风起云涌;甘霖普降,万物生生。云起风生须时,甘霖普降须时,不可操之过急。暴风骤雨,毁伤必多。
1.10子禽问于子贡曰:“夫(音肤)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同欤】?抑与(音语)之与【同欤】?”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同欤】”
【1】子禽者,姓陈名亢(音刚),字子禽。孔子弟子之一,小于孔子四十一岁;或谓乃是子贡弟子。子贡,姓端木名赐,字子贡,孔子弟子。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子贡者,小于孔子三十一岁,名列“孔门十哲”;《论语》列之于“言语”一科。
《论语》所记,有子禽问子贡者二焉,有子禽问伯鱼者一焉,所问皆关乎孔子,由此而推论,或以子禽为子贡弟子近于是。子禽之问,非疑孔子,乃因不知而有问。学者之于师,不宜有疑,而可不知而问。若先有疑于师,则非弟子为学之道也。
王充《论衡·讲瑞》云:“子贡事孔子一年,自谓过孔子;二年自谓与孔子同;三年自知不及孔子。当一年二年之时,未知孔子圣也;三年之后,然乃知之。”此言不知何据,未知是否可信。然子贡之服事孔子之忠且勤,尊崇孔子之真且诚,弟子之中罕见焉。
【2】夫子者,孔子也。子禽所问,意谓夫子每至一邦国,必能闻其国之政令如何,未知夫子求问于人而后得知,或是他人主动告知。虽因有子禽之问,而后有子贡之答,然而,《论语》此章,非以子禽之问为旨,而以子贡所答为旨。
子贡以“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作答,意谓夫子非求之于人,亦非他人主动告知,乃是因孔子行此五德,则虽问而非求,人知之而愿言,自然而然。倘有人以为夫子求问而得之,则夫子之所谓求,亦非众人之所谓求。
若必谓之“求”,则夫子之“求”,与众人之“求”何所异也?夫子以其德行、仪容,而后有问,则人感之而乐于告知;或夫子未问,而人感于此而知夫子之志,乃主动告知。众人之“求”,未必以此五德。若无此五德,则是世俗之所谓“求”矣。“其诸”犹“或许”。
德盛于内心,而自然显现于仪容言行。是故,“温良恭俭让”者,仪容也。人能信之,貌似因其仪容如此,实则以其德足以令人信服敬重。德之不足者,有求而未必能有应;无德者,有求则难免巧言令色,或骗或诱,或胁或迫。
【3】温者,和厚也;若春风之和煦,敦厚而诚恳;仁者仪容必温,正所谓“君子之言,蔼(音矮)如也”。良者,易直也;平易而正直;智者仪容必良,不假辞色,不曲不伪。恭者,庄敬也;端庄而恭敬;合义者仪容必恭,无不宜也。
俭者,节制也;有礼有节;合礼者仪容必俭,言其当言,行其当行,毫无苟且、恣肆。让者,谦逊也;谦让无争;可信者仪容必让,先人后己,无所强施行,不争不辩。朱子曰:“五者,夫子之盛德光辉接于人者也。”
夫子之仪容如此,其内以德为本,其外必有以应之。仪容可见,而德难窥见;所应可知,而仪容易忽。志在学习圣贤君子之道者,不在于求其所应,而在于有其仪容;若欲右其仪容,必本忽内心之德。若不务修德,则仪容虽貌似圣人,亦伪而不可信也。
朱子引谢氏之言曰:“学者观于圣人威仪之间,亦可以进德矣。若子贡亦可谓善观圣人矣,亦可谓善言德行矣。今去圣人千五百年,以此五者想见其形容,尚能使人兴起,而况于亲炙之者乎?”吾侪于夫子之后两千五百余年,今可得以读《论语》,虽非亲炙,亦可谓大幸。
学者之学,莫拘泥于语言文字,圣贤君子之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在学习之列。然而,学者当以己心而由经典深体圣贤君子之心,进而使己心无不合于圣贤君子之心,然后,可有圣贤君子之仪容、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