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的 《罪与罚》 通过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这一落魄大学生所犯下的“罪”与其所承受的“罚”,深刻展现了英雄主义理想的毁灭。
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理想主义思想诞生在无路可走的贫穷境遇下。农奴制开始解体,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正在兴起,而作为一名小市民无法享受到资本主义经济的繁荣成果,更得不到社会的尊重。但是作为一名从小市民阶层走出的接受了先进思想的知识分子又更加感受到这种现实环境压迫下的无奈。想要挤入上层社会的愿望与现实中愈加困苦的境遇的巨大反照、对比,使得拉斯科尔尼科夫这样的群体产生了心理的正常性“变态”。
这种变态,即英雄主义理想的膨胀。
拉斯科尔尼科夫将人世间的人分为“平凡的”和“不平凡”的两种,平凡的人只是“一种仅为繁殖同类的材料”,“他们大抵都是天生保守、循规蹈矩、或者必须服从而且乐意听命于人”,更为严重的是他认为这一类人具有“服从的义务,因为这是他们的使命”。而不平凡的人则可以超越社会道德和法律的约束,“为着实现自己的理想,他甚至有必要踏过尸体和血泊”。拉斯科尔尼科夫自己的理论之所以让他自己执迷,是因为他以为这是按照“天性法则”划分出的,也就是从人的最根本出发具有完全的合理性。他认为前者是现代的主人,而后者是未来的主人,而他期望自己能够成为后者,成为一个引导者,一个“全人类的恩人”带领蒙昧的前者去建立一个“新耶路撒冷”。在拉斯科尔尼科夫的世界里,“不平凡的”既然天生承载着巨大的使命,那么也就享有着巨大的特权。因而,对于一般人而言,杀人即为犯罪,这几乎是天经地义之事。而对于拉斯柯尔尼科夫来说,杀死一个“对社会毫无益处”的老太婆,就真的有罪吗?“我杀了一只可恶的、有害的虱子,一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她对谁也没有益处,她吸穷人的血,杀了她可以赎回十桩罪,这算犯罪吗?”这种对“罪”的理解,直到拉氏心理崩溃前的最后一刻,都还没有放弃。,拿破仑便是他心中不平凡之人的典型楷模。而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则符合“平凡的人”的一切特征,甚至还很可恶,于是成为拉氏实现其英雄梦想所选定的第一个目标。
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英雄主义理想必然失败。在他的思想中,除了自己内心深处认同的价值准则,他几乎不承认任何外在的规范。社会既成的法律、上帝,他都不相信。他的理想于是和现实成为对抗的关系。面对现实中所遇到的质疑和阻碍,他用“天意”来搪塞或者说鼓励自己。“现在我知道,谁智力强精神旺,谁就是他们的统治者。谁胆大妄为,谁就被认为是对的。谁对许多事情抱蔑视态度,谁就是立法者。谁比所有的人更胆大妄为,谁就比所有的人更正确!……权力只给予敢于俯身去拾取的人。这只需要一个条件,仅仅一个条件:只要胆大妄为!”这是他对于自己行为的最有力的责任推脱。然而,这一切,终究要毁灭。毁灭它的并不是现实世界的政治、法律体系,而恰恰是他自己内心的道德认同。在犯下了罪恶之后,拉斯科尔尼科夫并没有收到惩罚,甚至不在警察局的怀疑对象之中,然而他内心的挣扎却一刻也没有停止。他所谓的“天意”,所谓的“平凡”与“不平凡”的划分理论,以及对资本主义繁华的追逐,终究敌不过他内心深处对生命神圣与尊贵的尊重。不仅是从道义与原则上来说,在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都应该认同一点——无论是谁,都不应该为实现自己的理想而践踏他人的生命。不管所谓英雄式的人物,其理想有多么崇高,其追求的目标有多善,其关怀之指向是多少人的幸福;也不管被践踏之人的社会地位有多么低微卑贱,不管这些人的品性有多么恶劣,他们都没有权利去私自决定他人的生死。拉斯科尔尼科夫作为一名法科学生,他已经认同了此点,他便失去了能够面对自己的罪恶,面对自己对他人生命践踏的坦然,因而,他的理想必然被摧毁。
索妮雅在小说中被塑造成一个至善的形象。她是拉斯科尔尼科夫精神的归宿,也是他的“罪与罚”得以结束的终点。面对索妮雅的至善以及她的信仰,拉斯科尔尼科夫逐渐的放下了自己的固执,逐渐倾向了一种赎罪式的解脱。对一个人来说,精神阵地的制高点——理想,遭到彻底毁灭的时候,出路在那里呢?陀思妥耶夫斯基给我们的答案是——爱情,或者还包含着索妮雅的精神信仰——上帝。 “爱情使他们获得了再生,对那一颗心来说,这一颗心蕴藏着无穷尽的生命的源泉。……生活代替了理论,一个完全不同的东西应该在意识里形成了。” 因为索妮雅,因为爱情,拉斯柯尔尼科夫终究把自己放到了一个普通的、与所有人平等的地位。他从此抛却了自己的人与人统治与服从的关系,抛却了“平凡的人”与生俱来的被侮辱和被损害的观念。主人公,面对亵渎生命之神圣与平等的罪孽最深刻的忏悔,便是匍匐于大地,在吵闹的城市广场上,深深地亲吻这片土地。人与人的平等,人终极价值的高贵被陀思妥耶夫斯基描绘出来。
“一个新的故事,一个人逐渐再生的故事,一个他逐渐洗心革面、逐渐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一个熟悉的、直到如今根本还没有人知道的现实的故事正在开始。”伴随着这样的结束语,陀思妥耶夫斯基为我们描写的一个关于英雄主义理想如何毁灭的故事也完成了。尽管陀思妥耶夫斯基为我们提供的英雄理想的最终出路——爱情以及上帝信仰——还有待进一步探究是否完全合理,但是小说传递的对人的价值的肯定已经足够具有伟大意义。
(责任编辑:瞿佳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