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学记·梁惠王下·交邻章
原文: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1)?”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2),是故汤事葛(3),文王事昆夷(4)。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5),句践事吴(6)。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7);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8)。乐天者保天下(9),畏天者保其国(10)。《诗》云(11):‘畏天之威(12),于时保之(13)。’”王曰:“大哉言矣(14)!寡人有疾(15),寡人好勇(16)。”对曰:“王请无好小勇(17)。夫抚剑疾视曰(18):‘彼恶敢当我哉(19)!’此匹夫之勇(20),敌一人者也(21)。王请大之(22)。《诗》云(23):‘王赫斯怒(24),爰整其旅(25),以遏徂莒(26),以笃周祜(27),以对于天下(28)’,此文王之勇也(29)。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30)。《书》曰(31):‘天降下民(32),作之君(33),作之师(34),惟曰其助上帝(35),宠之四方(36)。有罪无罪惟我在(37),天下曷敢有越厥志(38)?’一人衡行于天下(39),武王耻之(40),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注释:
(1)交邻国:与邻近的国家交往。道:原则和方法。(2)惟:只有。事:侍奉。(3)汤:商朝一代仁君。葛:小国名。(4)文王:指周文王。昆夷:一作“混夷”,大国之名。(5)大(tai4)王:周朝的先王。獯鬻(xun1yu4):北方当时强大的一族群之名。(6)句(gou1)践:春秋时期越国国君。吴:春秋时期的吴国。(7)乐(le4)天:乐于遵循天道天理。(8)畏:敬畏。(9)天下:天子所统辖的全部地方。(10)国:诸侯国的封地范围。(11)诗:此指《诗经·周颂·我将》。(12)威:威严。(13)时(shi4):通“是”,这。(14)大哉言:此话说得太高太大。(15)寡人:德行较少的人,此是齐宣王自称。疾:缺陷,毛病。(16)好(hao4):喜欢。勇:勇武。(17)好(hao4):爱好,喜欢。小勇:凭借血气而产生的勇气。(18)夫(fu2):发语辞。疾视:怒目而视。(19)彼:他们,那些人。恶(wu1):哪里,怎么。当(dang1):面对。(20)匹夫(pi3fu1):庶民之中的男子。(21)敌:敌对。(22)大之:改为大勇。(23)诗:此指《诗经·大雅·皇矣》。(24)赫(he4):赫然,愤怒的样子。斯:如此。(25)爰(yuan2):于,在此时。整:整顿。旅:民众。(26)以:用来。遏(e4):阻止。徂(cu2):前往。莒(lü3):同“旅”,此指密人侵犯阮地时前往共(gong1)地的军众。(27)笃(du3):加厚。周祜(hu4):周族人之福。(28)对:报答。(29)文王:指周文王。(30)安:安抚。(31)书:此指《书经·周书·泰誓》,原文与此文稍有不同。(32)天降下民:天生庶民。(33)作之君:为庶民设立君主。(34)作之师:为庶民设立军队。(35)上帝:天帝,天神。(36)宠之四方:受到四方爱戴和特别对待。(37)有罪无罪惟我在:有罪者,我诛之;无罪者,我保之。(38)曷(he2):何,怎么。有越厥(jue2)志:超过他们应该有的志向而作乱。(39)一人:指商纣。衡:同“横”。(40)耻:以为耻辱。
译文:
齐宣王问道:“与邻近的各国相交往有是什么原则和方法吗?”孟子回答说:“有。只有仁德的人可以有能力凭借大国而侍奉小国,因此商汤能侍奉葛国,周文王能侍奉昆夷;只有有智慧的人可以有能力凭借小国而侍奉大国,所以,周的太王能侍奉獯鬻,越国的句践能侍奉吴国。凭借大国而侍奉小国的人,是乐于遵循天道天理的人;凭借小国而侍奉大国的人,是能够敬畏天道天理的人。乐于遵循天道天理的人,可以保护天下;敬畏天道天理的人,可以保护自己的国家。《诗经》中说:‘敬畏上天之威严,即在此时保国民。’”齐宣王说:“此话说得太高太大了!寡人有毛病,寡人爱好勇武。”孟子回答说:“希望君王不要爱好血气之勇。有的人手抚摸着剑怒目而视着说:‘那些人岂敢面对我!’这是庶民中的普通男子的勇武,是只能敌对一个人的方式。希望君王不要爱好这样的勇武,而要爱好符合义理的大勇。《诗经》中说:‘君王赫然而发怒,于是整顿其众民,借以阻止侵略者,加厚周族之福分,以此报答天下人。’此是周文王的勇武。文王一次发怒,便安抚了天下民众。《书经》说:‘上天使万民降生,为万民设立君主,为万民设立军队,只是以此来辅助天帝,因而受到四方爱戴和特别对待。对有罪者,有我去惩罚;对无罪者,有我来保护。天下之人有谁敢于超过他们应该有的志向而作乱?’有一个人横行于天下,周武王引以为耻,这是武王的勇武。因而武王也因一怒而安抚了天下庶民。如今君王也一怒而安抚天下庶民,庶民惟恐君王不爱好勇武。”
朱注: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句践事吴。
(獯,音熏。鬻,音育。句,音钩。仁人之心,宽洪恻怛,而无较计大小强弱之私。故小国虽或不恭,而吾所以字之之心自不能已。智者明义理,识时势。故大国虽见侵陵,而吾所以事之之礼尤不敢废。汤事见后篇。文王事见诗大雅。大王事见后章。所谓狄人,即獯鬻也。句践,越王名。事见国语、史记。)
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
(乐,音洛。天者,理而已矣。大之字小,小之事大,皆理之当然也。自然合理,故曰乐天。不敢违理,故曰畏天。包含遍覆,无不周遍,保天下之气象也。制节谨度,不敢纵逸,保一国之规模也。)
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诗周颂我将之篇。时,是也。)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言以好勇,故不能事大而恤小也。)
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
(夫抚之夫,音扶。恶,平声。疾视,怒目而视也。小勇,血气所为。大勇,义理所发。)
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诗大雅皇矣篇。赫,赫然怒貌。爰,于也。旅,众也。遏,诗作“按”,止也。徂,往也。莒,诗作旅。徂旅,谓密人侵阮徂共之众也。笃,厚也。祜,福也。对,答也,以答天下仰望之心也。此文王之大勇也。)
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衡,与横同。书周书大誓之篇也。然所引与今书文小异,今且依此解之。宠之四方,宠异之于四方也。有罪者我得而诛之,无罪者我得而安之。我既在此,则天下何敢有过越其心志而作乱者乎?衡行,谓作乱也。孟子释书意如此,而言武王亦大勇也。)
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王若能如文武之为,则天下之民望其一怒以除暴乱,而拯己于水火之中,惟恐王之不好勇耳。此章言人君能惩小忿,则能恤小事大,以交邻国;能养大勇,则能除暴救民,以安天下。张敬夫曰:“小勇者,血气之怒也。大勇者,理义之怒也。血气之怒不可有,理义之怒不可无。知此,则可以见性情之正,而识天理人欲之分矣。”)
说解:
天下总会有大国与小国,孟子说,处理大国与小国之间的关系的原则与方法是:仁者以大事小,智者以小事大。仁者不计较国家大小强弱,行仁政而不惧怕大国,有仁心而不计较小国的不恭,而且还要保护弱小,主持正义,这样才能担当起大国的责任。以武力欺负弱小,以欺诈欺骗弱小,均非仁者之所为,而是霸道的做法。商汤能够使葛人心服,周文王能够使昆夷心服,都不是凭借武力和欺诈,而只是仁心仁政。仁者之仁,本于本心本性,遵循天道天理,所以能将善良的本心本性落实在言行之中,国际间的交往也是如此,如此才会落实王道。智者之智,不是使用欺诈手段,更非用欺诈之心,而是明义理、识时势。弱小之国,固然有被侵凌之时,但是,君子在弱小之时,更要坚守仁义之道,不屈不挠,对他人他国始终以礼相待,此是敬畏天道天理的体现。因为敬畏天道天理,所以,对大国不惧,对小国不欺。从天道天理来说,国之长短存亡自有天命;从人事来说,惟有以礼自持、推行仁政,才能保护其国。周族的太王能与当时强大的獯鬻相处,越王句践能在一时强大的吴国生存并终于复国,莫不是因为坚守仁义、敬畏天道天理。弱小之国的国君,首要的责任是保其国、安其民;强大之国的国君,首要的责任则是保天下、安天下之民。就像《诗经》中所说的那样:“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历史的悲剧,常常是因为大国之君企图凭借其强大而称霸于天下,为了一己之私心私欲而置庶民生死于不顾;常常是因为小国之君企图依附、投靠、屈服于某个强大的国家而自保,甚至为了一己之权位、私心而不惜割地献宝,更不顾百姓死活。这两者都可谓违背天道天理的做法。更大的悲剧是,历史的悲剧常常重演。齐国本是一个大国,不是不能担当起大国的责任,然而,齐宣王不仅视齐国为己有,而且要以霸道的方式将天下占为己有,他认为孟子之言太高太大,一方面是因为他不相信王道,另一方面是因为私心。他所谓的“好勇”,其实也就是喜欢霸道。孟子用出于血气的“匹夫之勇”来比拟齐宣王的“小勇”,不是绝对否定匹夫之勇,而是说此非君子之道,非天道天理之所应当;是说一个大国之君不应该只知血气之勇而无安百姓、平天下之志。
文王、武王之怒,均非源于一己之好恶、得失,也非源于一国之利害、得失,而是为了“安天下之民”。因为,文王和武王一怒而尚勇用武,合于天道天理,是王道仁政的体现。文王出兵,是因为密地的人入侵阮地,救阮地之百姓,此举因为保民而得到了百姓,所以是报答天下百姓仰望,增加了周族的福德威望。武王用武,是顺应天到,尽君主之责,保护无罪之民,征伐有罪的商纣,而不是为了全力、地位、私利。因此,文王、武王之勇,是符合天道天理的大勇。如果齐宣王像文王、武王那样好勇,一怒而除天下之暴乱,救民于水火,也就能使天下平安。为了安天下、救百姓而出兵,可谓大勇;借口为了安天下、救百姓而出兵,实则只是为了一己之好恶、得失,为了一国之利害、得失而出兵,那么,不仅不是大勇,连小勇也不是,只是残暴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