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学记·梁惠王上·人牧章
原文:
孟子见梁襄王(1)。出,语人曰(2):“望之不似人君(3),就之而不见所畏焉(4)。卒然问曰(5):‘天下恶乎定(6)?’吾对曰:‘定于一(7)。’‘孰能一之(8)?’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9)。’‘孰能与之(10)?’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11)?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12)。天油然作云(13),沛然下雨(14),则苗浡然兴之矣(15)。其如是,孰能御之(16)?今夫天下之人牧(17),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18)。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19),沛然谁能御之?’”
注释:
(1)梁襄王:梁惠王之子,襄是谥号,王是僭称。(2)语(yu4):告诉。(3)人君:可以作为国人之君主的人。(4)就:接近。(5)卒(cu4)然:猝然,突然的样子。( 6)恶(wu1):如何。(7)一:合一。(8)孰(shu2):谁。(9)嗜(shi4):过分而无原则地喜欢。(10)与(yu3):归于此类。(11)夫(fu2):那。苗(miao2):禾苗。(12)槁(gao3):枯槁。(13)油然:乌云滚滚的样子。(14)沛(pei4)然:雨势很大的样子。(15)浡(bo2)然:生机勃勃的样子。兴(xing2):生机旺盛而且挺立起来。(16)御:控制,阻止。(17)人牧:此指教养百姓的国君。(18)引领:伸着脖子。(19)由:同“犹”,好比。
译文:
孟子谒见梁襄王。出来之后,告诉身边的人说:“远远看上去不像国君的样子,接近他之后也不见有什么敬畏之意。突然之间问道:‘天下怎么才能安定?’回答说:‘天下合一才能安定。’问:‘谁能够使统一天下?’回答说:‘不以杀人为嗜好者可以一统天下。’问:‘谁可以归入不以杀人为嗜好者之类?’回答说:‘天下没有不可以归入此类的人。君王了解禾苗生长的情况吗?七、八月之间的时候遇到大旱,禾苗就会枯槁。上天乌云翻滚,能降下充沛的雨水,禾苗就能生机勃勃地挺立起来。一个国君能够像这样去做,谁能阻止得了他?如今天下那些在国君之位的的,没有不过分喜欢杀人的;如果有不过分喜欢杀人的国君,那么天下的百姓都会仰首盼望他的到来。果真能这样,百姓前来归附,就好比水向低处流淌一样,气势浩大,谁能抵挡得住?’”
朱注:
孟子见梁襄王。
(襄王,惠王子,名赫。)
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
(语,去声。卒,七没反。恶,平声。语,告也。不似人君,不见所畏,言其无威仪也。卒然,急遽之貌。盖容貌辞气,乃德之符。其外如此,则其中之所存者可知。王问列国分争,天下当何所定。孟子对以必合于一,然后定也。‘孰能一之?’王问也。)
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嗜,甘也。)
‘孰能与之?’
(王复问也。与,犹归也。)
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夫,音扶。浡,音勃。由当作犹,古字借用。后多放此。周七八月,夏五六月也。油然,云盛貌。沛然,雨盛貌。浡然,兴起貌。御,禁止也。人牧,谓牧民之君也。领,颈也。盖好生恶死,人心所同。故人君不嗜杀人,则天下悦而归之。苏氏曰:“孟子之言,非苟为大而已。然不深原其意而详究其实,未有不以为迂者矣。予观孟子以来,自汉高祖及光武及唐太宗及我太祖皇帝,能一天下者四君,皆以不嗜杀人致之。其余杀人愈多而天下愈乱。秦晋及隋,力能合之,而好杀不已,故或合而复分,或遂以亡国。孟子之言,岂偶然而已哉?”)
说解:
梁惠王卒,梁襄王立。孟子仍然寄望于魏国能行王道仁政,因而谒见梁襄王。为什么此文不正面记录孟子与梁襄王的问答,却要在见过梁襄王之后通过孟子的转述来记录呢?大概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理解。第一,既然梁惠王“不似人君”,因此,书中也不以“人君”看待他,好比是说,这样的人不适合做国君。第二,《四书遇》哉吴因之曰:“‘出语人’,正为天下之人牧也。”孟子出来之后向他人诉说,意味着向天下人诉说为君的基本原则,而不仅仅是向梁襄王一人诉说,或许有寄望于他人以行王道仁政之意。第三,《孟子》是载道之书,不是记载史实的传记,因此,以孟子之正言为主体。
孟子说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不是说君主以势力和地位自高自大、盛气凌人。朱子《四书或问》中说:“夫有诸中者,必形诸外。有人君之德,则必有人君之容;有人君之容,则不必作威而自有可畏之威矣。苟无其德,而欲矜势位以厉威严,是乃所以益见其盈满而妄作耳。”(第418页)孟子说他“就之而不见所畏焉”,不是说梁襄王没有可畏之处,而是说梁襄王自身不知敬畏。父王初卒,自身新立,为政之时未几,国内尚未安定,见孟子而猝然发问,而且直接以“天下如何安定”发问,正是不知敬畏的体现。知敬畏者,内心中正而言语有序;志向确定者,其言重而舒;志向不定者,其言轻以疾。梁襄王猝然发问,是内心欠中正,志向不确定。诸侯之地为国,天子所辖为天下。梁襄王不知正己而后正人之理,不知内外之辨,足见其狂妄无知。
孔子在某国之中,不非议其大夫,但孟子竟然如此直言国君之非,为什么呢?据《四书或问》,我们可以说有以下几点原因。首先,孔子为至圣,孟子为亚圣,孟子之贤不及孔子。其次,孔子仕于诸侯,与大夫并列,因此而不失礼而非议其大夫;孟子身为梁襄王的宾客而以师道自处,指正其非,正是希望他能改其非,否则何必再说后面那些话?第三,《孟子》全书之中,再也没有出现与梁襄王的言语,大概孟子当时已经决定离开,而最后借此敬告梁襄王,对梁襄王施行王道仁政寄予万一之希望。孟子并未因为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而不正言相告,所以,仍然依礼而告诉梁襄王:列国分争不已,则天下不会安定;若要天下安定,必须结束列国分争局面而归于统一。
梁襄王心中所想的是如何统一天下而成霸主,有此目的,则可能为达此目的而不择手段,所以,当他问“谁能够使统一天下”的时候,孟子告诉他:“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只要不把杀人当成嗜好就能使天下统一,看起来,这个标准似乎太低了,其实,明白了其中道理之后便可以知道,孟子并没有降低王道仁政的标准。只要是人,就具备恻隐之心,便不会把杀人当做嗜好。为什么社会上会有人最终以杀人为嗜好呢?只是因为贪图私利私欲。因为对私利私欲的贪求,所以会导致以杀人为嗜好,只是其人常常自己不承认而已。要贪求私欲的满足,就会加重赋税而盘剥百姓;要称霸于天下,就必然要发动战争而以百姓为炮灰。因此,要不把杀人作为嗜好,也就要把杀机转变为生机;要把杀机转变为生机,就要去除私欲而不谋私利;要去除私欲而不谋私利,就要施行王道仁政。谁可以成为不以杀人为嗜好者?孟子回答说,天下之人,无不可以,但看其人是否有此心、有此行。言外之意是说,梁襄王也可以成为不以杀人为嗜好者。此句的重点不在于“能一之”,而在于“不嗜杀人者”。如果“嗜杀人”,连本国都不能保,更谈不到“统一天下”。
孟子对梁襄王的回答与对梁惠王、齐宣王的回答比较起来,显得浅显得多,大概因为梁襄王“不似人君”,所以,说得浅显而易行。接下来,孟子又打了旱苗盼雨的比方说明此理,期望着梁襄王有朝一日能有救民于水火之心。当时的天下,梁襄王固然以杀人为嗜好,其他国君也无不如此,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所以,谁能行王道仁政,便能得民心而顺民意,进而使本国安,使天下平。孟子在此未用“天下之人君”,而用了“天下之人牧”。“牧”是放牧牛羊。放牧牛羊的人,要管理好牛羊而不使之丢失、受伤,而且还要使牛羊安宁、健壮,更不会见牛羊之死而不救。放牧牛羊尚且如此,假如“人君”为私欲私利而有意伤害百姓,见百姓之死而不救,甚至以杀人为嗜好,则意味着视百姓不如牛羊了。朱子《四书章句集注》引苏氏之言曰:“孟子之言,非苟为大而已。然不深原其意而详究其实,未有不以为迂者矣。予观孟子以来,自汉高祖及光武及唐太宗及我太祖皇帝,能一天下者四君,皆以不嗜杀人致之。其余杀人愈多而天下愈乱。秦晋及隋,力能合之,而好杀不已,故或合而复分,或遂以亡国。孟子之言,岂偶然而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