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学记·梁惠王上·作俑章
原文: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1)。”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2),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以刃与政(3),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曰:“庖有肥肉(4),厩有肥马(5),民有饥色,野有饿莩(6),此率兽而食人也(7)。兽相食,且人恶之(8);为民父母(9),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10)?仲尼曰:‘始作俑者(11),其无后乎(12)!’为其象人而用之也(13)。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注释:
(1)安:安心地。承教(jiao4):接受教导。(2)梃(ting3):棍棒。刃:此指刀剑。(3)政:政令。(4)庖(pao2):厨房。(5)厩(jiu4):马棚。(6)殍(piao3):死尸。(7)率(shuai4):带领。食:吃。(8)且:尚且。恶(wu4):厌恶。(9)为(wei2):作为。(10)恶(wu1)在:何处,什么地方。(11)作俑(yong3):制作像人的木偶用来陪葬。(12)其:大概。后:后嗣,后代。(13)为(wei4):因为。
译文:
梁惠王说:“寡人愿意安心地接受教导。”孟子回答说:“用棍棒杀人和用刀剑杀人,有什么不同吗?”梁惠王说:“没有什么不同。”孟子说:“用刀剑和政令,有什么不同吗?”梁惠王说:“没有什么不同。”孟子说:“厨房之中有肥肉,马棚中有肥马,但是,百姓有饥饿之态,郊野有饿死的人,这就跟带领禽兽而吃人没有什么不同。禽兽之间互相吞食,人们尚且感到厌恶;作为百姓的父母,所行的政令不能避免像带领禽兽吃人那样,这样的君臣什么地方像是作为百姓父母的样子?孔子说:‘最初制作像人的木偶用来陪葬的人,大概没有后代吧!’因为它用了人的形象而用来陪葬。既然如此,为何会使这些百姓因为饥饿而死去呢?”
朱注: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
(承上章言愿安意以受教。)
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
(梃,徒顶反。梃,杖也。)
“以刃与政,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
(孟子又问而王答也。)
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
(厚敛于民以养禽兽,而使民饥以死,则无异于驱兽以食人矣。)
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
(恶之之恶,去声。恶在之恶,平声。君者,民之父母也。恶在,犹言何在也。)
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俑,音勇。为,去声。俑,从葬木偶人也。古之葬者,束草为人以为从卫,谓之刍灵,略似人形而已。中古易之以俑,则有面目机发,而大似人矣。故孔子恶其不仁,而言其必无后也。孟子言此作俑者,但用象人以葬,孔子犹恶之,况实使民饥而死乎?李氏曰:“为人君者,固未尝有率兽食人之心。然殉一己之欲,而不恤其民,则其流必至于此。故以为民父母告之。夫父母之于子,为之就利避害,未尝顷刻而忘于怀,何至视之不如犬马乎?”)
说解:
孔子、孟子周游列国,他们都被当时或后人尊为圣人,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不是为了个人的富贵安荣,不是为了个人的思想主张,而是为了使天下有道,所传的是往圣先贤乃至贯通天人的大道,这是与先秦的其他诸子所不同的。当时,曾经有君主表示要依道而行,就像梁惠王、齐宣王一样,虽然未有哪位君主最终完全接受并施行,但是,所有亲闻亲见过圣人言行的,都不会没有作用,只是作用的大小不同而已。孔子和孟子都未到过秦国,结果,秦国最终成为武力征服六国的霸主,不是圣人的不幸,而是天下和百姓的不幸;不是圣人的失败,而是六国的失败。
梁惠王听取了孟子之言,决定愿意安心地接受教导,以仁政治国,因此,孟子开始从去除恶政开始说起。用棍棒和刀剑杀人,结果是一样的,君主都知道这个道理,但是,政令不正的结果是是杀人,君主们却好像不清楚。厨房有肥肉,马棚有肥马,然而百姓有饥饿之态,郊野有饿死之人,是怎么导致的?富贵者把粮食用于饲养家禽、家畜或者战马,是为个人欲望,百姓却受着饥饿,甚至因饥饿而死,这是夺取百姓口中的粮食而用于饲养家禽、家畜、战马的做法,君主有这样的政令而导致这样的结果,也就相当于君主率领着禽畜来吃人。不是棍棒和刀剑直接去杀人,是有人用棍棒和刀剑去杀人;不是禽兽直接去吃人,是君主的政令导致禽兽吃人。
一般人看到禽兽之间相互吞食都会感到厌恶,因为人人都有恻隐之心。君主当然也有恻隐之心,而且君主爱护百姓应该像父母爱护子女一样,在制订和推行政令的时候,不去避免这种“率兽食人”的政令,就跟父母自己只顾吃喝享乐或追求功利却使子女饥寒而死一样,这哪里还算是父母所行之事呢?父母尽心去养猫养狗,而无心照顾子女,甚至虐待子女,是父母之罪;子女尽心去养猫养狗,却无心照顾父母,甚至虐待父母,是子女之罪。同样,君主尽心于养家禽、家畜而贪图口腹之乐,尽心于养战马而贪图攻城掠地,却使百姓饥寒而死,何尝不是君主之罪?究其原因,不是因为君主没有恻隐之心,而是这种恻隐之心被欲望所蒙蔽,不仅不能显现出来,更不能体现于政令之中,所以如此。
孔子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只是制作出木偶来为死者殉葬而已,而不是用人来殉葬,为什么孔子对此如此深恶痛绝呢?因为厌恶其不仁。从历史上来说,当初有人用草扎成大略具备人体形状的草人,名之为刍灵,用来陪葬,为死者做侍从或护卫,这本来就已经对人有不仁之心了。后来,又有人用木头做成更像人体形状的木偶用来陪葬,而且要使其形状最大程度地接近真人,就像秦始皇墓中的兵马俑一样惟妙惟肖,究其内心所想,恐怕距离用真人陪葬不远了,因此,以人杀人之心已经产生。人看到禽兽之间相互吞食,尚且都会感到厌恶,如今竟然有意用人来陪葬,哪里还有人心可言?这样的人,自己具备人的形体,却失去了人所具备的恻隐之心,而堕落为禽兽了,那么,他的后代还会是人吗?秦始皇的兵马俑被世人称奇,然而他的后代呢?他自身病死于外,长子扶苏被赵高和李斯所杀,他的众子女被胡亥所杀,胡亥被赵高所杀,赵高被秦王子婴所杀,子婴被项羽所杀。制作木偶来陪葬的人已失去恻隐之心,其子孙不继。君主若失去恻隐之心,虽然未尝哟率兽食人之心,但是,为了自己的欲望却不顾百姓死活,其结果如何,也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