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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也专栏】烟雨中的林学院

2010-04-15   作者:本站原创   来源:   点击:  

林学院在亚热带的山中。

它大致位于祖国版图东南部的那一大片湿地之中,属于一个在我看来易患风湿症的省份。它具体座落于一个县级市,一个李白和苏东坡去过的小城。在这个国家里能在地盘上拥有一所正规大学的县级市是极少的。

现在我离李白1240年,离苏东坡900年,离鲁国2300里。我远远地跑到这里来其实是为了忘掉一些什么的,一些我不愿留在记忆中的事情。我会渐渐爱上他乡,爱上这掠过山坡和竹林的清风,以及清风吹拂着的我的孤独我的散淡。

公交车先是行驶在一条两旁都是破旧矮房的小巷中,路旁右侧看上去大约有一道很小的河沟,沟沿上种着一长溜还没有开花的蚕豆。我一下子就认出了它们是蚕豆,我是去年春天在长江边的一个小岛上认识生长在地里的蚕豆的,它们会开出黑紫的小花来,有着明眸善睐的样子。那个教我认识了蚕豆的人现在已离我万里遥遥,此刻当我来到这个祖国东南部小城的时候,我不知道那人在哪里正在做着什么。

后来车子出了小巷,往一座石桥上驶去,那是一座很有些古意的石桥。车窗外的视野顿时开阔起来,桥下面是一条蜿蜓的河水,河面不是很宽,大约有十来米的样子,河水清远,笼在初春的雨雾中。堤岸下方两边的河滩是郁郁青青的,生长着高高低低的水生植物。顺着河流曲折的走向望过去,是被雨淋湿的座座小山,和在连绵的阴郁霉潮中矗立着的灰瓦粉墙的老房子,偶尔有那么一两只破木船,像发呆的老人那样搁置在岸边,正在时光里一往无前地破败下去。车窗是开着的,可以闻到从盈盈的河面飘过来的一股甜丝丝的野腥味。

朋友说,这条河叫苕溪,被许多古代诗人写过的。这“苕”字该是芦苇的意思吧,这河的岸边果真摇曳着许多去年留下来的干黄的芦苇秸子。可以想见当秋风起时,这河的两岸将开满芦花,河面上会吹拂飘荡着点点白色花絮,而现在这干黄芦苇是这绿意蒙蒙之中唯一的枯萎之色。

过了苕溪,就看见林学院了。

校门异常低矮,几乎可以想象成一道竹篱。公交车一直开进校园深处的腹地,停在一个广场上,从上面下来的自然基本上都是本校师生。能把公交车开进深深校园里面去的,在全国高校中这一定是独一无二的。

从校门口到山脚下的学生宿舍地面落差为74米。这是一座与山水同在的校园,课堂开在了大自然中,山在校园里,校园也在山里。这里有林学系、园林系和生态游憩系,我想我如果还年轻得足够重新选择,我会选择它们中的任何一个专业来学习,只为了能够长年生活在这绿茫茫雨蒙蒙的山中。

我打算在这里住下来,是那种小住。小住不必客套和奢华,让人像在大酒店里一样产生身世飘摇和人生如梦之感,小住应该有着日常家居的平实,同时又不失相聚唱酬的雅致,那氛围,该有夹竹桃掩映的柴扉,该有墙缝中青苔的洇漫,蕨类生长在井栏,该有环珮丁当裙裾妖娆。是小住,天数自然要恰到好处,不至于短到仓促,成为手忙脚乱的过客,也不至于长久得令主人生出倦意。小住会使得主宾相宜,在兴致酣畅之后,还留下了浮想的余地,小住是值得挽留的,还没有别离就约好了下次再来,“待桂花飘香菱角熟了,盼再来敝乡一游再到寒舍一叙。”

山里的时日是缓慢的,像一个长长的却又不够陡峭的大坡,夹杂着雨丝的日脚并不多么明亮,有些费劲地在这大坡上面一点一点地移着。从清晨到薄暮的距离在感觉里要比山外的长出整整一倍来,那是由于浸在鸟鸣里的安静和人烟稀少造成的吧。这里的夜晚也要在断续的蛙声里长出那么一截——我第一次知道在南方即使是春天也会有蛙鸣的,只是叫声微弱,远没有夏季里那么热烈——要多做好几出好几幕的梦才能把晨曦盼上窗帘。这山中的速度恰好是我的心灵的速度,这是一个提速的时代,但依然有些事物固执地保持了原来的缓慢。

我听说这学校里的不少专业是开设文学课的,我想这真的是对了的,文学离不了植物,植物也与文学很近,我的老乡孔子就提议过“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学生们实在是应该把栽花当种田(“把弹琴当功课”就不必了),应该一边植树植草一边作诗——如果可能的话,我说的是如果可能——我愿意到这里来工作,我将给学林业的学生们开设一门叫《诗歌与植物》的选修课,第一章节我要讲的是“《诗经》里的植物种类”,比如“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还有“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投我以桃,报之以李”……都是涉及到植物的;在第二章节我要讲的题目是“《楚辞》中香草美人的比兴传统”;再一章可以讲讲“婉约词与花草树木”,还可讲讲“《红楼梦》的植物图鉴”……我要以植物为座标来串讲中国诗歌史乃至中国文学史,我想这是可行的,也算是林学院课程设置的一大特色吧。

我爱上了这里教工餐厅里的马兰头、竹笋咸肉、鸭舌、青团、东坡肉,还有餐厅地下超市里削了皮并截成一尺长的新鲜甘蔗。我不禁想起西晋的张季鹰为吴中老家的菰菜羹和鲈鱼脍而辞官还乡的故事,我觉得我虽无官可丢无爵可弃,倒也是可以为了这些美味而不辞长做这林学院的人。我是第一次吃到青团,据说也叫清明果,是用艾草汁揉和糯米面又裹了豆沙馅的,那种半透明的深绿让人想到玉,也许就是和阗玉吧,吃到嘴里的是混和了青草香的绵软醇厚和微甜。北方的大饼油条只是为解决温饱问题的,而这里的饭食小小样样地摆出来,倒像是要催人即席赋诗一首的。后来我还真的写了那么几句,没有写青团,而是写了东坡肉,“在楼外楼的送别午宴上,我多么爱那一小罐东坡肉。”

去吃饭时要爬一道很长很长的不拐弯的露天楼梯,才能到达教工餐厅。在那楼梯上走一程歇一歇,透过雨雾可以遥望到山间茶园,山坳里屋顶黑湿的人家,以及那飘浮在竹林上空的不合时宜的炊烟。我相信那里还隐藏着像熬中药一样缓慢而美的生活。一只燕子从眼前滑翔过去,在空中低低地擦出了一道锃亮的弧线,我听见了它的呢呢喃喃,那分明是越剧的唱腔,也许是“十八里相送到长亭”之类吧。这时候我想,如果把手里的三折自动伞换成油纸伞,把身上的西装皮鞋和风衣换成举袂飘飘的长衫,把斜挎着的真皮坤包换成让书僮挑着的书担行囊,头上呢再绾起一个髻,那么我就会不由自主地管走在身边的男士叫上一声“梁兄”了。在我看来,在这个学校里同窗共读的人,男生应该都姓梁,女生应该都姓祝。那阶梯真的够长,感觉有点像爬泰山十八盘了,把吃饭弄得像朝圣,本来还不算饿,等爬上去就饥肠辘辘了。

这一定是全中国最绿的学校。它其实已经不像是一个学校了,而更像是一个山中林场,那些青砖或红砖的小楼也大都罩在藤蔓的烟雾里。在地广人稀的校园里闲庭信步,我难以区分我听到的是我的呼吸还是树的呼吸。据说校园内有2800多种植物,可是我只认出了山茶、玉兰、竹子、柳树、香樟树,当然还有那贴着地面的满满的石竹花和荠菜。为了叫出那些植物的名字,真恨不得马上嫁给一个学林业的男人。植物散发出特有的苦香气息,使得我安静下来,仿佛这些树们明白我在这个春天里所遭遇的变故,晓得我具体的疼处,它们默默地抚慰着我,对我起着镇痛作用。在这里,我愿意比不远处那湖上的波纹更寂寞。在这里我愿意只对一棵枫香树说出我的全部想法。一只蝴蝶停留在一朵曼陀萝花上,衬着的背景是广大无边的天空,潮润的、灰白的天空。一架喷气式飞机正从头顶飞过,留下一道白色雾线,又渐渐地在风中消散开去,变得越来越淡了,飞机飞到山的那一边去了,我站在大地上孤零零地仰望它的时候,感到自己那么小那么小,仿佛是被它抛弃了的。

黄昏时路过教学楼旁边的一个小山包包,上面竟全是用黑色塑料袋捆扎得严严实实的高度不超过一米的棵子,大约是正在培育着的需要避光的植物,猛地望过去,它们竟像是一群弓着身子埋伏在那里的蒙面大盗。我以为在这样的山里,除了生活着儒者和诗人,理所当然还应该隐藏着壮志未酬的剑侠,也许是北宋末年从水泊梁山千里迢迢跑来潜伏下来的,身上携带着蒙汗药和盖了济州府大红印的密函或告示。

天完全黑下来时走在校园里就有些阴森了,本来就不多的学生们不知躲到什么角落里去了,也许在教室图书馆各就各位吧。在湖边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坐在木椅上捧着书在使劲辨认的人,书页映着从远处人行道上透过柳丝照过来的十分昏暗的路灯的光亮,我感到纳闷,难道他不是在读字,而是在摸字,他读的是盲文?湖边的咖啡座没有人,我们走过去,在洁净的木桌前坐下,有学生模样的侍者马上就走了过来。喝咖啡的是我们三个人,两女一男,一个来自齐鲁,一个来自西北,一个是江南土著,其实并不十分相熟,却说着各自的方言,幅员辽阔地坐在了一起,让这春夜里闲适的小风充当着翻译。回廊的灯光酽酽地映在湖里,我听到自己的轻笑从水面上掠过,只沾湿了那么一个小角。

我在这山中校园小住。无论我睡在有红顶的楼里,还是坐在宽大的餐厅,或者站在回廊下,都会有一种生活在露天的感觉,似乎头顶上所有瓦片都遮挡不住外面的空旷和幽静,其实也无需遮挡,瓦片里面的与瓦片外面的原本就是一体的。那被风撕碎的云彩多么美,可以看成是天花板上的图案,那些小山呢,以唐诗宋词为根,绿绿地长在周围,近得几乎可以拿来当枕头,刚刚泡的龙井茶放在书桌上,坐在这书桌前稍一歪头便可瞥见窗外的山间茶园,其实这书桌亦可看成茶园,是那山间茶园向着教工宿舍延伸过来的部分。

这里的天空完全没有北方天空的高蹈和深信不疑,而是半明半暗,有着琐屑的生动和世俗化了的优雅,看上去显得更低,离人间更近,有时呈现出一种慢吞吞的霞红暗绿和紫黑,仿佛天上有一个厨房,在细细地切着并搅拌着葱姜蒜等各式各样的调料。那时断时续地飘下来的雨丝,落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它们是在用文白夹杂的汉语跟我交流,从秦汉到魏晋,再到唐宋,直至明清,这江南的雨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母语。

我就这样以湿漉漉的青山碧水为屏障,躲开了外面的生活。植物葱茏,人亦氤氲起来,衣袖竟被染绿了。如果我在这里长期住下去,山外面是没有人会惦记我的,那曾经时时刻刻惦念着我的人如今也已不在意我去了哪里。我愿像这烟雨之中的群山一样,在被忘掉时,依然自顾自地绿下去。

然而我还是得离开了,这次出走和漂泊的尽头是一座江边古塔,在那里我决定让我的“小住”结束。

我去一个小店里买了一大堆或烤或腌的笋丝和笋干,那鲜香穿透了简易的塑料包装,竟使我产生了一种怀乡病似的软弱的渴望。这里的人顿顿以笋为食,几乎与熊猫同类,大约相当于我们北边的大白菜。我把这些北边看作的稀罕之物放到我的“书担行囊”里,准备启程。

我要走了,“梁兄”去车站送我和我的女友,我弄不清在我和我的女友中,哪个该姓祝,哪个该是由侍女扮成书僮的银心。我要从这小城坐快客去一座大城,在那里再乘上波音737,在祖国天空上勇往直前,由南往北画一条直线。

那些相挽的桥和堤,送了我一程又一程。

(责任编辑:瞿佳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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