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洛霍夫在描写顿河故乡的土地中,倾注自己一生的感情。这部著作,是他一辈子的生长的地方,爱过恨过并曾痛苦过的土地。读者甚至能身临其境般地嗅到顿河两岸黑土的腐烂气息,或者大草原的青草吸满了阳光的气味。顿河,是作者生于斯长于斯的一片故土,对故乡的每一个角落都历历在目,对故乡熟悉的温暖空气,鲜花,甚至每一棵饲养奶牛的青草的气息,都如同永恒在心中酝酿的不变的的情感。我们的故土,如同我们曾经熟悉的母亲的乳头的气味,是一种因生长在故乡而依赖的情结,是我们漂浮于迷茫而荒谬的世界唯一可寄托的根。
在阅读《静静的顿河》时,这种让人触手可及的气息,从另一种人所独有的条件反射的感官体验,而化作一种浓浓的对故乡的情感——那是哥萨克所熟悉的故乡,千百年来不变的生活方式,正如我们中国式的未曾被城市化沾染的旧式村庄。这种沿袭祖宗的生活方式,使人们对故土的感情更感到历史的层层叠叠的厚重。故而,当我们捧起这一本书,很容易就轻松融入哥萨克原始的农牧生活中,并对这种传统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淳朴家庭生活方式感到愉快。在轻松而带着淡淡忧愁的平静哥萨克生活中,我们以为葛利高里会在这样平淡的日子积攒起自己的家业。如果说葛利高里生活和别人不同的话,他顶多就是因为爱上阿克西尼亚,抛弃自己妻子娜塔莉亚而离家出走,跑到亚戈德诺耶在昏睡祥和的日子中发霉老去。
如果不曾爆发德俄战争,如果未曾出现改革的浪潮,葛利高里也许就一辈子在阿克西尼亚像冬天的风,又像是从遥远的草原上吹来的,被五月的雨淋过的嘴唇上,在他熟悉的青年恋爱着的情人身边过这一辈——或许顶多不过离开一阵子去服役。然而在静静的顿河两岸,生活被战争的洪流冲刷得面目全非。这样荒谬混乱的时代,颠倒冲垮着哥萨克们千百年来对沙皇和功勋的信仰,也野蛮地切割着青年哥萨克们平静安详生活的愿望。死亡、流血、杀戮,哥萨克腐烂的尸体与草原上干草的腐烂气息、顿河两岸肥沃的黑土融合。我想,也许最悲戚的莫过于在对德战争中前线上战死的哥萨克。在这最初爆发的战争中,青年哥萨克们被迫从割草、放牧的农家生活中拿起武器,为着沙皇的利益而战斗。他们只是一群农民,为着沙皇,为着“信仰”,拿惯了犁头镰刀的手握着闪晃晃的马刀,遇见敌人就不顾一切乱砍乱杀一阵,然后暴露在离顿河的故乡千里之外的沙场上任着阳光和雨摧残而腐烂——幸运的享着死去的哥萨克的功劳戴满勋章荣归故里。肖洛霍夫用整整的一章内容记述了葛利高里在公路边捡到的一本被打死的哥萨克的笔记。笔记的内容纯粹而粗鲁,不夹杂一点的文学的虚浮矫作——一本普普通通的笔记,记载着普普通通的一个哥萨克的生活和情感,正如被打死的这本笔记的主人那么普通,然而催人泪下。
葛利高里生活在静静的顿河上,在战争席卷的岁月,他是幸运的,然而也是不幸的。他同样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哥萨克,带着和一般的哥萨克这个民族本有的热爱和平厌恶战争的情绪奔赴战场。在战场中反复踟蹰,立场徘徊不定。肖洛霍夫用苦艾的气息来描绘发生战争的静静的顿河下的村庄和哥萨克。而所有像葛利高里一般的普普通通的鞑靼村或者在顿河两岸村庄边生活着的哥萨克,如苦艾一般散发着清香而微苦的气息,如苦艾一般把内心的痛苦和对战争的厌恶埋在心里,但又只能像微不足道的一丛苦艾依着自己的信仰在席卷的战争岁月里痛苦地辗转轮回。
哥萨克的情感、哥萨克妇女的情感,在战争的动荡中不曾显得扭曲或者压抑,反而由于在这样空虚苦闷的岁月里挣扎而愈加迸发出更强大情感,如暴雨中的骒马一般奔放。在肖洛霍夫的笔下的爱情中,最完美的不过本丘克和安娜的爱恋,然后便是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尼亚之间的爱情。这里的完美,指的是感情而不是结局。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尼亚无耻于自己的爱情,认为这样的感情是天经地义,这不仅是一种勇气,更是一种超越时代的认知情感。但这种爱情是违背于传统的道德,况且娜塔莉亚在执着地热爱着她的丈夫而司捷潘不断地希望妻子回心转意,于是这种爱情注定如清晨的白雾般分分合合,飘渺不定。肖洛霍夫的笔下,每一个哥萨克,每一个哥萨克女人,都有着不同的性格有着自己的感情纠葛,这种小感情的痛苦又混杂着战争和改革的大背景的混乱迷茫的痛苦纠缠不休。最后,我们看到的是,与《静静的顿河》书本的标题完全截然相反的画面。顿河是这样静静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流淌,而在静静地顿河两岸生活着的哥萨克的村庄,却经历着如分娩般无尽的纠缠的感情痛苦。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尼亚的藕断丝连的感情,通过两人之间的熟悉的气息而连结不断。葛利高里嗅到的阿克西尼亚头发上如白色小花的气味、身上如同未发酵好的蛇麻草味儿似的浓重女人汗香、手指上一股刚挤出来的鲜牛奶的气味,这些都成为葛利高里青年的热恋印在脑海里心里的气息。
在所有如同描写阿克西尼亚等人物或者环境的气味名词和形容词中,我们很容易看到哥萨克人生活的印记。作者用一种最纯粹的距离哥萨克农牧生活劳动中最切近最贴切的词语来描绘各种各样的气味和气息,这样的的故乡的气息呈现一种朦胧的立体感。使得无论作者描写到无论哪一处场景,总是带着故乡顿河的气息的痕迹,看到即使在战争中汗酸和长途旅行的军马生涯中,总牵连着故乡顿河的情感。也许,对哥萨克来说,无论生活变得有多么荒谬、无论战争怎样去强迫他们远离故乡到未知的地方去面对死亡和杀戮、无论改革如何进行,他们所牵挂的,不过是对顿河这一片故土的热爱,使得顿河故乡的气息,无时无刻不萦绕心头。
我还记得被打死在草地上的“鈎儿”,对他来说,无论投靠红军,还是归属与白军,已经不重要了。我之所以对他的死印象深刻,全在于他的坟边车前草和嫩绿的苦艾、喜人的草木樨,还有百里香、大戟和朱果散发诱人的清香——包括神龛上老者写下的一句话“在动乱、荒淫无耻的年代里,兄弟们,不要深责自己的亲兄弟。”它让我想起被达利亚亲手打死共产党员伊万,想起被米什卡砍死的彼得罗。被战争的炮火摧残中的草木,在新的生命焕发时散发出依旧熟悉的清香。同为鞑靼村一起长大如亲兄弟般的哥萨克,却为着自己的阵营而残杀,米吉卡为此泛滥着自己嗜血的本性。这使顿河的土地留着太多不必要流的亲人兄弟的鲜血,散发着太多的不详的不属于顿河故乡的鲜血和杀戮残暴的气息。因而,我们看到,葛利高里等人几乎用尽自己所有的青春投入了血腥的无穷无尽的战斗中,但似乎对鞑靼村人来说,对葛利高里本人来说,战争除了给他戴慢了累赘的勋章,就是不平静的动荡的而精神又为之折磨的痛苦。
为了自己哥萨克与“庄家佬”不能平起平坐,不愿意分享土地,不愿意受苏维埃政权的“压迫”而战斗的愿望,葛利高里似乎本早就该站到哥萨克与士官生的白军阵营里来。但他是一个有思想而没有多少文化的哥萨克,他为着人性而失却坚定的政治立场。于是在这场残酷政治角逐中他注定是个悲惨的棋子,摇摆不定来回踟蹰。政治是残酷的,而葛利高里不明白这种残酷,他只是天性般为着顿河的和平以及不再有残酷的杀戮而去奋斗着。而他与士官生却又是格格不入的矛盾,士官生的透着女人脂粉般的气息和葛利高里身上的军人汗臭,士官生白净的皮肤和葛利高里作为农民的粗糙黝黑的双手,士官生的文化修养和葛利高里的粗鲁,使得葛利高里认为自己军官的身份与士官生格格不入——同样,士官生的身上散发出来在皇宫深院的脂粉气息,不是作为农民的葛利高里在顿河边生活劳动的那样自然的气息能够融合的。于是,这样不坚定的政治立场,这样不能融合的完全两样的生活方式,作为哥萨克的阶级政治立场,注定了葛利高里在革命战争中浪潮中辗转不定的信仰危机。
无信仰的人是迷茫而痛苦的,但是我认为,葛利高里并非没有信仰,他信仰顿河古老的自然气息,他信仰顿河古老的生活和劳动,他信仰哥萨克们的淳朴而热烈的爱情.只是,这些信仰,都被突如其来的战争和本不属于葛利高里该接受的政治观点残酷地撕碎。所以,葛利高里如同一个被大人气愤地摔坏玩具的孩子,一边乖乖听着大人的教诲,手上,偷偷修补着自己心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