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是文化,但不是中国文化。中国诗人骚客抒情唱爱,说佛谈玄,但从没有人赋过一个“忙”字。说到“忙”这个字,《说文》、《玉篇》里都居然阙如。显然东汉许慎、南北朝顾野王还不够忙,所以对之“忽略不计”。《广韵》说“忙”是“心迫也”,可见古代人也不过忙在心里。再说,古代军国机事,像褒姒笑着使烽火把犬戎招来,或是宫廷要事,像杨贵妃的荔枝从四川已经快马到达长安,或是兴亡大事,像金兵两路会师徽钦二帝城下,都是十万火急,但是都同忙闲无关。历史慢慢踅进了明朝,冯梦龙终于来了个“忙者不会,会者不忙”,对忙来了个根本否定。
古诗文中忙字少见,倒是忙的死对头“闲”,在古诗文里头真忙得不可开交。请看,唐·李白“孤云独去闲”,皎然“事外水塘闲”,李昂“心向白云闲”,贯休“风清闲客去”,宋·孔武仲“地闲花木为留春”,陈颢夫子也“将谓偷闲学少年”,徐照倒也老实:“爱闲却道无官好”,等等。唐·李涉官至太常博士,也昏而闲,得闲就喜:“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连戎马半生的陆游,都闲笔闲游:“闲游野寺骑驴去,倦拥残书听雨眠”。可见,古人那里闲的种类丰繁多姿,有地闲,有客闲,有清闲,有帮闲,还有闲情闲绪,当然是闲事最多。古人对于闲的感情也丰富多彩,有爱闲者,有闲游者,有去而闲者,更有“小醉闲眠”,像陆游《采桑子》:“小醉闲眠,风引飞花落钓船”,最妙,能两种闲趣都鱼与熊掌得兼。
这些足以说明,中国社会历来农民习气根深蒂固。忙闲以农时、农事两根轴为坐标系,其余即使“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早朝,都挨不上忙闲的档次。因为一天也就那么一次,谈不上忙闲的特别情趣。因为没有忙,只有闲,所以中国历史老人,就正好“笃悠悠”,走一步算一步;而中国最潇洒豁达的文人,也像清·陈维崧那样,“瓜棚之下闲游戏”了。丰子恺先生憎恶旧中国群众性“嗑瓜子”运动“格,呸”“格,呸”,说过“恐怕全中国也可消灭在”“格,呸”的声音中,沉痛之至。但是,丰子恺先生没有想到,中国历代王朝兴废,大概许多都是丧在“闲游戏”手里。如今实行“双休”,文化素质没有跟上,闲人闲事陡增。一个指标是电视剧愈拖愈长,喝三十碗都赖着不过岗,就是看死了观众们常奉行闲文化,有机可乘。见面说一声“最近在忙啥?”只不过是纯度极高的问候语,同英文“How do you do?”一样,不必当真。
古典诗词里,不明点出“闲”字的,那各种暗藏、隐性、潜伏、精炼的闲字,则更其触目惊心。唐·常建“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一个闲,跃然纸上。唐·韦应物“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一个闲,浸得透湿。宋·戴复古“池塘渴雨蛙声少,庭院无人燕语长。午枕不成春草梦,落花风静煮茶香。”一个闲,茶香袅袅。甚至于明明是忙,也都非得透过一个闲字来乔装打扮不可:唐·王建“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着中庭栀子花”!环顾当代散文,似乎也是以闲散为主旨。
外国历史也好不了多少。远的埃及、希腊不说,罗马帝国就是在各种恶性的“闲游戏”之中,呜呼哀哉。游戏大王尼禄,不但沉湎女色、歌舞、演戏和赛车,居然以观看罗马大火为极端乐事。所以,大凡平时浸在闲缸里头的,到了紧要关头,就喜欢尝尝王小波先生所说的“极端体验”,中外皆然。
到了资本兴起,机器轰鸣,就再也闲不了啦。所以,连《共产党宣言》里,也对新兴资产阶级深带感情色彩,描绘成了一个非常勤奋的小伙子。“资产小伙子”到底忙成什么样儿?美国“转型期”的作家欧·亨利写过一个短篇,说的是一个忙碌万分的经纪人,一天,突然觉得空虚无聊。原来,他想了多年要向他的秘书求婚,都忙得没有时间。于是,终于鼓起勇气走向前,把心里话抖了出来。岂知那位小姐大惊失色说,亲爱的,我们昨天刚在教堂举行了婚礼呀!
这个如此忙碌的经纪人,比起将来世界企业的CEO(首席执行官)们来,却又是小巫见大巫。最近,美国《商务周刊》发表专辑,展望未来二十年企业公司的巨大变化,其中一个有趣的题目就是,CEO将会怎么个忙法!
当然,忙、闲两种文化应该水乳交融。我既不做工作狂人,更非闲云野鹤。上面的CEO,她们也不是只写一个忙字,自有休闲高招。最怕的是像以往的“国营”,忙既不像真忙,于是也就欲真闲而不能。对于人生乐章来说,忙是连绵不绝的主旋律,闲则是轻松活泼的谐谑曲。改革开放国门大开,也让大家知道了人家怎么个忙法,又何等悠闲,实在是一缕清心明目的熏风。忙、闲两种文化,一固有,一舶来,祝愿它们都在风调雨顺中鲜花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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