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情绪涌现大多数是一个突发事件。耳贴着床栏,下铺睡着的人一个翻身,不知道是脚还是肘碰响了床杠,声音隐匿在金属中传来,悠悠地在我耳中展开。这声响在这静谧中竟然有一种穿过时间的质感,将不明晰的情愫串联凝固,让我找到了另一种与记忆相会的形式。
也许这声响太像铁圈相撞的声音,所以让人怀恋起很久以前有两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她们看着相撞的铜圈倒下来而默然相笑,笑够了,又重新用手中的铁钩勾起大铁圈,调整好角度,又向着不同的方向,循着不同的轨迹,满院子地赶着铁圈跑,只留下铁圈碾过地的“哐哐”声。两个不同时空的金属声重叠,一直回响,像是解除魔咒的安魂曲,将刻印在我头脑深处的关于幼年的一切牵引出来,明朗而亲切。
我很庆幸,我的童年比一般人都要来得丰富。虽然我是个城市宝贝,但总爱往乡下跑,所以在同龄人还没看见过缝纫机的时候,我就趴在外婆的“会吱吱叫的家伙”的身上,有模有样地学着外婆的姿势,假装扶一把眼镜,再伸手去转动手柄;在同龄人还被教导不要自己到处乱跑的时候,我就带领起方家村浩荡的小人队伍,满山坡地捡柴,刨花生,找“小地瓜”;在同龄人还在学琴画,学奥数的时候,我就学会怎样分辨家麦子和野麦子,怎样准确地找到棉花里的虫,怎样的动作才能吓唬住狗,怎样才能正确地垒好房顶的瓦片。新奇是我童年里最不缺的东西。
越是在城市里呆惯了,越是在突然瞥见让我忆起童年的东西的时候,孤寂的感觉越强烈。生活是两面的,身处大学,我感到新奇,充满了奋斗、探索的热情,同时也会不时在忙碌中突然失语。当济南树叶落光的时候,我会想起布鞋踏过山坡荒草地的触感;想起手中握着风筝线的手感;想起烤苞谷握在手中的温暖。这样精神寄托式的想念在特别累的时候出现得最为频繁。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那么多人当初义无反顾地选择离开,又在受伤,生病或者走到生命尽头时候无论如何想办法回来?外婆外公现在就已经把坟修到了后山上,每次回去上坟的时候,总要对我说,以后我就在这片土上给她烧香了;我妈总念叨着外婆老家的旧房子一定不能卖,等她年老的时候,修个小别墅;我休学的那段日子,哪也不想呆,就想呆在院前看鱼塘倒影出桃树、春芽树、橘树、梨树的影子看一整天。有些人一辈子都在农村,有的人只有一小段日子在农村,有些人则只有很少很少时间返乡,但是都不约而同地依恋,怀恋,爱恋着农村。我们可以很表面地说,因为农村环境好啊,绿地多,空气好啊,但是我总愿意相信这是一个农耕文明国家人民与生俱来的不可名状的农村情节在作祟。农村就像个无限扩增的容器,并且是一种温暖、透明、柔软的介质组成的容器。她的容量永远是随人的意志而改变。累了、倦了,你可以投靠她;你想它了,你可以投靠她;你背叛了她,你可以投靠她;你厌恶,诅咒她,你依然可以投靠她。
看多了外面的世界,一面为其精彩而赞叹、惊愕;一面又急于摆脱自身的平庸。所以,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总是忙碌。农村人也很忙,但是这种忙和城市人的忙是不一样的。城市里的忙,总是围绕着自身以外的在忙,忙的都是急于做完或者是为未来准备的东西,而农村人忙的时候,却能实在感到当下的意义。两种不同的生存状态必然导致两种不同的心态。所以,现在当我11点躺下睡的时候,我并不真正心安,一定是模糊中看见了自己赶着鸭子走在乡村小道上向瓦屋的方向进发才能安心。这种精神深层次的宁静,不是读完一本专业书,听完一首灵魂轻音乐,或是白天完成了一次完美的课堂演讲就能达到的。在农村,黄昏里,忙完农活的人在道上遇到会亲切地打招呼,讨论谁家的谁谁谁回来了,还带了个大胖小子回来;到时间,鸡鸭鹅会成群结队地自觉地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睡觉的时候,人们会先放下蚊帐,等把蚊子全部赶走了,摆一会话才开始睡,你还可以问道床垫下稻草的湿润味道,那是世界上最让人安心的味道。
我已经好久没回乡了,也就没有机会再闻到那气味。最近一次回乡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沉寂的农村还是一如既往地沉寂着,当时随着大批农村青壮年的外出务工,庄稼地荒了好多,她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有些静默了。现在听说,南方闹民工荒,不知道现在出去的人回来了吗?如果还有没回来的,我很想带静默的农村问一句:“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