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爷儿子的尸体是在山崖下的乱石堆里被找到的,几只狗带着村里的男人们嗅着血味找到了他。人们老远就能看到青石上那滩腥红的血渍,一群蚂蚁在那血渍上爬来爬去,胆大的汉子伸出手把狗爷儿子翻了过来,接着便听到人群中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
春米从装殓到入土都没能看上她儿子一眼,她被一群妇人围坐着软禁在床上,她一次次哀号着要去看她儿子一眼,都被那几个强悍的妇人按倒了,因为狗爷说了不能让她看。
其实他是爱她的,怕她承受不住。
村里的老人们说,那天都日上三竿了,狗爷的儿子还没有回来,春米就担心地站在村口等,后来他看到了浑身是血的老狗,就跑回来喊人去山上找他们。
春米气喘嘘嘘地跑到山顶时,有一次看到了浑身是血的狗爷,依然是提着明晃晃的刀子。春米冲上去摇晃着眼神恍惚的狗爷问他儿子在哪儿,狗爷回头看了看悬崖下面,然后就又像死蛇一样瘫了下去。春米来不及扶住他,连哭带号地冲向悬崖边的缺口处想去看看,却被几个汉子给拦住了,但她还是指那草尖上挂着的七彩手绳呜咽着——那是我儿子的……接着就因哭的过于激动而挣得昏死了过去。
几个妇人留下来照顾他和狗爷。老四爷的儿子也背着药箱赶了过来。
那几个汉子用红布裹着狗爷儿子的尸体,砍了几棵竹子扎了一个担架把他抬了回去。狗爷掀开红布看了一眼就又盖上了,他压低了声音嘱托那几个汉子把尸体放在堂屋里,有红着眼睛吩咐几个妇人去烧点热水来,他想给儿子洗洗身子。他又用四只腊猪换了别人家一副榔树的棺材,拜托老四爷的儿子帮他把儿子的伤口缝一缝。
儿子的身上被野猪的獠牙挑开好几个寸许长的口子,从悬崖上摔下来的时候又跌在一块青石的尖角上,整个胸口被顶出一个大窟窿,他用手一按就有血水被挤压出来,老四爷的儿子则在旁边用银针和蚕线颤巍巍地将撕裂的皮肉缝合起来。
狗爷头上包着纱布打点着儿子的丧事,一直到儿子下葬他才去侧屋看看哭了三天三夜的春米。春米没再跟他说过一句话,确切地说,春米疯了。春米的疯病时好时坏,好时她也会给狗爷做上一顿饭,还为儿子摆上一副碗筷,好像一切正常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坏时她便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对着狗爷边哭边骂,骂狗爷为什么没有照顾好儿子。
狗爷从此再也没有上山打过猎,一时间苍老了很多。狗队也在这一战中遭受重创,剩下的几只被狗爷送给了村上的好心人收养。
很多时候,人们无法承受现在的悲惨时境,皆是因为有之前的幸福时光作为对比。
春米和狗爷都还活着,但他们的心,却是随着儿子一起死了。
半年之后的夏天,绿色如往常一样笼罩了整个村庄,老房子几乎被淹没在了竹海之中。
我们的村庄处于秦岭山脉之中,所以沟壑纵横容易聚水。夏日的暴雨总是说来就来,那天的暴雨从白天一直持续到深夜。第二天凌晨,河里便涨起了很大的洪水,早起的妇人去河边冲洗夜壶,抬头看到了对岸竹林里有红色一闪而过,她狐疑了一下,但因为水汽浓重看不真切,她便停止了更深的思考。
就在那天,春米消失了。人们大都说她跳河了,也有人说她是被洪水冲走的。但是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狗爷在河边站了很久,他想起十九年前,他就是在这里遇见春米的,但是现在,她走了。
狗爷收拾了春米的衣服,在儿子的坟边筑起了一座衣冠坟。他还在旁边为自己也挖了一个坟坑。
狗爷回到家里,敲开了春米锁着蓝布包裹的栆木箱子。那晚,村里人都听到了清晰的土枪声。
老四爷的儿子主持了狗爷的葬礼,他把蓝布包裹也放进了狗爷的棺木中。
多年之后,老四爷的儿子临终前向人们说了三个秘密:老四也临终前告诉他当年给春米号脉时发现她已有身孕;风水先生临走前告诉他说、狗爷命上本应无子;他自己临盖棺前看到了蓝布包裹里别家给春米的休书。
老房子是座石板房,掩映在竹林深处,已经很多年没人住了,但它还留在那里。我和小伙伴们曾经结伴去看过它,一把铜锁堵住了我们的进路。我认得那铜锁上的花纹,是农家常用的长命图,但长辈们说这房子阴气太重,不让我们靠近。
(责任编辑:瞿佳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