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 天寒地冻的时候,篱落沿河而行,听着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那是雪的声音,寒冷透进了骨子。但他还是逆流而上,这是一个不可改变的方向。
4 篱落是个敏感的孩子,有些自恋,还有些自卑,对这个世界有种天然的抵触情绪,他敏感的触须太长,总是容易受伤。
篱落对钱这种东西敬而远之,他总把有钱的人拒于千里之外,他仅有的几个朋友大都出身贫寒,而灵子雀则是个特殊的列外。
篱落和灵子雀第二次见面是在朋友的Birthday Party上,灵子雀一见到篱落就笑得花枝乱颤地说:“是你啊?幸会幸会。”朋友们就问你们认识吗?灵子雀抢着回答说:“认识,当然认识,哈哈,一个有趣的傻小子。”
虽然篱落对灵子雀这样张狂的富家女心怀芥蒂,但毕竟还是认识了,而且糟糕的是,篱落发现自己竟然悄悄地在乎着她,她不是自己心中的明霞,不是清冷而干净的朝露,但是,他就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张狂的笑,总觉得她盛气凌人的样子在眼前晃来晃去。
但是,篱落只会把自己的在乎藏得越来越深,经常以冷淡迎接灵子雀的热烈与张狂。
烦恼还是不可阻挡地来了,篱落的审美一直是对一种含蓄而高雅的审美,但是灵子雀这个与他的审美完全相反的女子却抓住了他的心,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是他自己的审美出现了偏差,还是张狂野蛮也是一种美,或者说这是一种纯真的天然流露和表现?反正,这种完全相反的格调冲击着他,在他的心中形成了另一种他并不喜欢的美。他试图说服自己,她只是一个虚化的带着某种幻美的遥远的名词,永远不可触及,她的蛮横,她的娇生惯养,她的飞扬跋扈,她的我行我素,自己都无法忍受。既然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为什么还要对她产生非分之想?
说到底篱落还是自卑于自己并非高大英俊、玉树临风,也并非油嘴滑舌,可以骗得傻女们天花乱坠,尤其是,自己没有万贯家财。篱落知道,在灵子雀眼中,自己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玩偶。
自卑有时看起来是一种傲气和冷漠,所以当灵子雀用理所当然的口吻说“篱落,找个地方散散心去吧,天气很好,但本姑娘心情很不好”时,篱落就很不客气地说:“我有事情要做,你自己去吧。”
“篱落!你给我站住!”灵子雀望着篱落的背影大声喊,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篱落不得不转身了,所以他转过身来,看着蹲在地上哭泣的灵子雀,一句话都没有说。风从廊桥之下呼呼地吹过,把篱落的那种无奈和难过吹得纷纷扬扬。
然后灵子雀又放肆而张扬的笑了,她的笑容里不断地穿过一片一片迎春花一样明丽的得意,因为倔傲的篱落这一次没有拒绝她。她把她那辆华丽的摩托车骑到篱落的面前,说上车吧。篱落却把双手插在裤袋里,低头沿着校园的林荫路向前走去,走得寂寞而又倔傲,他一直用自己的孤独堆起一座幽暗的古堡,拒绝别人的踏入。
灵子雀华丽的摩托车“呜”地一声横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灵子雀的眼里肆意地嘲讽像野兽一般嚎叫串纵,像她的长碎发一般飞扬纠错,她说:“篱落,你不是个男人,不懂得怜香惜玉,斤斤计较,扭扭捏捏,你自以为很坚强,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自尊到自卑,其实,你比谁都脆弱,甚至是懦弱!连跟我同乘一辆车都不敢,你不是男人!”
篱落那时觉得自己的脸像被人狠狠地抽了几百个耳光,像被一柄锋利的剑一次又一次地刮过,血肉糜烂,他觉得自己的肌肉在收缩,他听到从自己的骨骼里猛烈吹来的风,比北极的风还要寒冷一千倍。一场凶猛的风雪掩盖了他用来裹住自己受伤的身体的单衣,天地之中,他是那么渺小,他忍不住想要哭泣,可是他没有,他永远不会哭泣,就算是天崩地裂,他也绝不哭泣。但是他坐上了灵子雀的摩托车。
大片大片的紫花苜蓿从天的这头铺向那头,铺成了一片紫色的海洋,晴朗高天之下,仿若泱泱之水,无涘无涯。灵子雀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能量都膨胀开来,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感驱使着她在紫色苜蓿之中放肆地狂奔,嬉戏,呼喊,她是个没有忧愁不懂沉重的女子,他只有一个烦恼——幼稚而纠结的爱恋,她爱的人使她感觉到烦恼,所以她需要发泄,因为她身上从来就只容得下快乐、张扬、蛮横和舒畅。此时,她在艳阳之下,在田间南来北往的阡陌上,追逐着一只翩然而舞的彩蝶呼喊奔跑,完全像个孩子。
“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篱落忽然想起来这两句诗,忍不住笑了,风带着他的笑容在紫花苜蓿上空飞扬,他这么一笑,他就觉得心中泰山压顶般的感觉忽然变得轻灵,他这一笑,寂寞就不再是冷冷的冰雪,而是那一朵朵紫花苜蓿。蝴蝶飞入了苜蓿之中,不见了踪影,灵子雀扫兴而归,看见了篱落脸上若有若无的笑容,一巴掌打在篱落肩上,说:你笑什么?有本事你去抓它试试。
“试试就试试。”篱落突然觉得开心的时候就应该开心,把一切烦恼和莫名的忧伤忘记。然后他把那只美丽的彩蝶送到了灵子雀的的手里,他听见了灵子雀的欢呼声,看见了她真正天真烂漫的笑容,和她笑容里绝世的容颜。
灵子雀又拉着篱落往山上爬,很兴奋很兴奋地往上爬,她光洁玉润的大腿被荆棘划上了几条痕迹,可是她却只是皱了皱眉又继续向上爬,爬到山顶时,夕阳已经渐渐靠近山头,似乎很快就要落下山去,像一个美丽的女人即将投入一个男人的怀抱。灵子雀站在这山顶的风里,沉醉在傍晚的山水画卷之中,她低下头,看见脚下大片大片延展而去的紫花苜蓿,感叹山好高好高。
“我从来没有登过山,这是我第一次登山,也是我第一次在山顶上看见夕阳,哈哈,夕阳好美好美,夕阳如血,果然不错,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红这么漂亮的夕阳。”灵子雀发完感叹,等着篱落说话,可是篱落没有说,她侧过头来,看见篱落正在眺望着远处的夕阳,脸上有股淡淡的笑容,神情安静而恬淡。灵子雀看到篱落此时的样子,心中也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是一种花开水淌,鸟飞鱼跃的美丽,她没有想到,这个一直寂寞冰冷而且几乎不近人情的家伙竟然也会有这样可亲可近的时刻。灵子雀说那时候篱落的样子确实有几分臭美,叫人有一刹那的怦然心动。所以,她的头忽然靠在了篱落的肩上,她看不见篱落那时候是什么表情,她只觉得篱落的身子忽然地轻轻颤抖了一下。
一次一次,当灵子雀觉得心情烦躁的时候,或者无聊的时候,她就会死拉活扯地把篱落拉到思君河边来。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思君河边的柳树掉了几回叶子,也长了几回叶子。虽然,灵子雀很讨厌篱落的寒酸和死要面子,但是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有那么多的朋友,却谁也不去找,她只想找篱落,因为只有跟篱落在一起,她的心情才会重新舒畅起来,像春天重新生长的草芽,几阵风吹过,草就变成了漫无边际的绿色。
这时,思君河还是一如既往地无风无浪。
篱落问灵子雀是逆流而上还是顺流而下,灵子雀说:“顺流而下是漂泊,最后会在大海里毁灭,太没劲了。而逆流而上是寻找,是追求,最后是找到源头的希望,为什么不逆流而上呢?
于是他们逆流而上。
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在河流伸进无人的荒野之处,灵子雀问篱落;“你为什么不朗诵《诗经》里的《蒹葭》篇,你不是很喜欢诗吗?你不是说过,诗经的那片古老的王国,那种纯朴的民风,那些坚韧的蒹葭,还有那宛在水中央的女子,总是让你沉迷不醒,总是让你幽怀翩翩到黯然惆怅吗?”
我现在没有心情朗诵。篱落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是在逆流而上吗?我们不是在水之间嘛,特别是,我不是那宛在水中央的女子吗?
篱落拾起一枚石子投入河中,转过脸来对灵子雀说:“可是你不是生活在那个古老的国度里,你没有穿那样朴素的衣衫,你也没有那样翩然而过的惊艳,你根本就是个爷们!”篱落说完,纵跃进河中,两只脚在河中心的石板上一借力,逃到了河的对岸。因为他知道,灵子雀无情的袭击立刻就会开始。灵子雀愤怒得呼呼喘气,弯腰拾起十几粒石子,“嗖嗖”地向篱落砸过去,大声骂着:“你长的是狗眼吗,连本姑娘的美丽都敢藐视?”可是篱落早已哈哈大笑着逃之夭夭了,她只有大声喊:“篱落,你是个一点情趣都不懂的大傻瓜,是个一点不懂女人的男人!”
枯水季节,思君河的河沙整齐地排列在河边,没有人搭理它们,它们只有等待下一季的雨季来临,让漫上来的河水将它们带走。灵子雀说,她最爱被河水冲刷得光滑如玉的河沙,它们淘尽凡尘,经历了河流一遍又一遍的洗礼,在这个神秘而又痛苦的过程中,河沙的内心一定纠结了无数的秘密话语,尤其是这条思君河里的河沙,它们一定饱含思念,因此一定很美。
篱落觉得灵子雀说中了什么,总之灵子雀这句话很有深度,很有诗意,符合审美的典型性,所以,篱落卷起裤管,下河精挑细选捞了几粒河沙送给灵子雀。可是,灵子雀却惆怅地叹了口气说,这要是她男朋友为她捞的该多好!
篱落眼里有种暗淡的光线刺穿他的心,几分愤怒,几分沮丧随风而至,篱落问:是不是你男朋友的手渡了金,所以捞上来的河沙也就不一样?
灵子雀很不爽地瞪了篱落一眼说,就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他的手就是像黄金一样闪光,而你的手就像一块风吹雨打几千年的石头,连做垫脚石都不合格。
既然你男朋友这么稀奇珍贵,那你为什么不叫你男朋友陪你,却非要经常折磨我?篱落的眼睛都红了,他觉得自己真的很恶心,竟然这么小气这么不堪一击。他可以寂寂地忍受寂寞孤独,却忍受不了这样几句明知是一个毫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的人说出的话。
傻瓜,男朋友是要养尊处优的,就像我爸妈对我一样,我从来就没有关心过任何人,所以我想要好好地关心他,给他世界上最完美的爱,最深的情,最温暖的温暖,最无微不至的照顾。灵子雀这样傻傻地对篱落说:我只是与他分享我所有的快乐,分担他所有的烦恼,怎么可以让他陪我解闷呢?
篱落冷冷地说:那么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是我的什么人,反正不可能是男朋友,他比你英俊比你有钱,比你高贵比你强大而且优秀。
篱落的身子像跌进冰窟一般冰冷,心像在寒冬时节大开着窗户的陋室,寒风呼呼,冷彻心骨。他觉得灵子雀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现代女人,爱财,爱虚荣,世俗得令他觉得恶心。他深深地感觉到自己地位的低下,悲凉像黑云在天空翻滚,他有种想要把自己的身体挖开,把生命掏出来扔进臭水沟里的冲动,可是最后他笑了,笑得那么惨淡而悲凉,他说:灵子雀,你真的脑残。这是拉灵子雀经常用来骂篱落的话,篱落从来没有这样说过灵子雀,可是这样认识爱情和对待爱情的人,篱落不得不这样说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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