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一篇评论说,余华“像个现代的陶艺师,用卡夫卡的劲道,和把川端康成的细泥,吸收福克纳的审美眼光,用普鲁斯特的耐心,在自身的转盘上拉出陶艺的粗坯”,仅是这些大家的名字已是眼花缭乱,心中不免惶恐和惭愧,生怕自己的无知难解余华的风采。然而因着读过了余华的三篇作品,心中又有些想要表达的感触,于是草就一篇文章,但愿不要太过
余华生于1960年,山东高唐人。后随父母迁居浙江。中学毕业后,成为一名牙医,五年后弃医从文,百度和教科书惯用的这个词语我总也不能明白,究竟当事者是先成名而弃医还是弃医后专心创作而成名,但不管如何,余华还是像其他文学大家一样以一篇《十八岁出门远行》一举成名并成为中国大陆先锋派小说的代表人物。对于先锋派的定义,是说在叙事、语言、主题上进行新的革命性探索和突破,用文学艺术来更加充分的展现人性(多是恶的)。在对先锋派的了解和掌握之下来阅读余华,或许能够明了莫言对他的评价——“当代文坛上第一个清醒的说梦者。”
《十八岁出门远行》是说梦者的典型之作。作品开篇即用“起伏不止”“像是贴在海浪上”的柏油马路把读者迅速而自然的拉到了作者创设的特定场景之中。读完整篇作品,你会不自禁的回想,自己是怎样被作者“套”进整篇故事之中的,意境寻来寻去竟然毫无怀疑的定格在开篇的这个简单的创设之中,于是你不得不佩服余华的鬼才。后来的这条高低起伏的马路成为主人公最大的障碍——“公路高低起伏,那高处总在诱惑我,诱惑我没命奔上去看旅店,可每次都只看到另一个高处,中间是一个叫人沮丧的弧度。”余华将主人公置于这样的环境中,让读者也近乎绝望,这样的出路究竟在哪里?绝望转变成期望,于是汽车出现在主人公的前方,我们和“我”看到了希望,然而我们还是没能摆脱余华的“另类”,汽车最终遍体鳞伤,走也走不了了。就在我们真的绝望的时候,甚至想要破口大骂那些抢走了苹果的蛮民和那个只知道吃吃地笑的司机的时候,主人公反而豁达了——找到了一直期盼的旅馆——“心窝还是健全的,还是暖和的”汽车。
余华就是这样让我们随着他的叙述一次次的经历希望与失望,然后在故事的结尾用出奇的平淡来嘲笑我们匮乏的想象力,也正在我们陷于这样的窘境的时候,故事主题的深度冲击力也正式体现出来。《十八》利用十八岁这个走向成熟的节点,展现了每个人踏入社会或者新的环境时共有的那一份美好憧憬和无限热情,然而现实的摧残使梦想一个个被击碎,一点点使人们意识到畅想并不等于畅享,甚至我们固有的坚持已经成为旁观者的嘲笑,在这样被观之以无知的境况下,我们只能逐渐的顺应,因而最终的梦想逐渐从遥远来到了近前。读这样的作品,最让人心醉的莫过于作品中意象的象征意义。我无数次的自我追问和探求,终于渐渐明白,那旅馆便是人们最初(不是最终)的理想,那个让我开始想要骂他几句踹他几脚的可恶的司机是成熟的社会人的象征。成熟,才拥有嘲笑的资本,才可以看着这个维护梦想却最终逐渐丢掉拥有的孩子被打的鼻青脸肿“鼻子软塌塌地不是贴着而是挂在脸上”的时候能够使表情越来越高兴。当然还有主人公的红色背包,那是年轻人的不合实际的梦想呵!
然而由此之外,在作品中作者有没有其他的映射和讽刺呢?为什么一个梦想满满的孩子非得经历这样的摧残才能让自己安心去接受以汽车为旅馆的现实?或者这是人类,每一个想要成长起来的人都要经历的宿命?面对宿命,人究竟又能做什么?恐怕只有顺从?
对命运这个命题进行展现,余华的《活着》是十分精到的。作者用时代的跨度来展现小人物在其中面临的无奈。徐富贵从富家公子成为倾家荡产的落魄农民,在年少时经历了一些衣食无愁的美好生活之后,恶运几乎陪伴了富贵一生。忘家,丧妻,失女,白发人送黑发人等等这些人间最悲惨的命运几乎全部集合在了富贵的身上。
那么,余华想要刻画一个绝对悲惨的人物?想要用残忍的命运来博得读者的眼泪?恰与此相反,余华让富贵在悲惨的命运之后总能够看得开,笑得了。而在这样的故事面前,你以为作者是在歌颂什么?那么你又错了,余华绝没有这样的俗气与肤浅。既然如此,余华想要表达什么?
如果把《活着》和《十八岁出门远行》放在一起进行对比,那么你就会发现尽管两部作品创作的时间像隔甚远,尽管两部作品在故事和架构上甚至在字数上都看似没有任何可比性,但是其内核却是十分接近的。与《十八》如出一辙,《活着》里的主人公起初无忧无虑的生活,在经历了败家之后,才知道生活需要去拼搏了,于是满怀希望的去生存、养家,然而紧接着便是抓壮丁,幸运逃脱之后又是丧子,悲痛之后,却紧接着是女儿哑了······这样的希望与失望和《十八》里的年轻人有什么不同呢?带给我们的感受是否雷同呢?在结尾,只剩下了富贵一个人和一头老黄牛生活了,看似无尽的悲伤,然而富贵却很能看的开,而且可以将自己的故事向“我”娓娓道来,在《十八》中,我们为年轻人最终的遭遇而不平的时候,主人公却感觉到了温暖,却找到了最开始想要寻找的,这样的结尾都在叙说一个意义:最开始的追逐和不平最终都归于对命运的顺从。
如果说《活着》比《十八》的优越性不仅仅局限于语言的平素化和故事背景的易接受,那么作者提出的“活着就是为了活着”必定是最为重要的一点。活着往往被理解是动态的,是每个人从来到这个世界就开始的过程,然而余华却让活着变成了一个静止的概念,好像是一座丰碑一样,让我们瞻仰、回忆,又给与走下去的希望和勇气。当动态的活着就是为了一个定格的模式化的概念的时候,悲剧或者喜剧便不再重要。小说如此,人生更是如此。每一个人都在年华中不断的成长,余华更不例外,这种成长在作品中必定最轻易的得以体现,《活着》即是反应了一个成熟的作家对人生、命运的新思索、新体悟。那些暴力的、变态的人性扭曲毕竟太过“先锋”,与现实作品的中和产物使作品的张力和意义都更为容易被大众接受,这或许也算作《活着》的优越性,因而才能被搬上大屏幕,才能深入千家万户,才能让更多的人感受到作品的魅力(深刻的内涵暂且不说,好的故事也是享受)。
《细雨中的呼喊》是在暑假读完的,读过之后只觉得全世界都迷迷糊糊、混混沌沌。于是又速览了一遍,终于完善了整个故事在大脑里的结构,同时有了一点点感想。余华早期的作品不易读,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他很轻易的把时间割裂甚至粉碎,余华能够很熟练的把事件发生的顺序虚化,然后用他意念化的、个人的时间概念来将事件重组,叙述出来。读作品的时候,我常常怀疑余华是不是在随意随性而写,没有任何的结构考虑,不去考虑读者的理解力,然而每每读完,却又不自禁的羡慕和佩服他对作品进展和节奏以及结构的绝好把握,这个时候才会笑话自己对大家叙事能力的怀疑之可笑。《细雨》的叙事从主人公的回忆开始,紧接着便有片断化的组合之感,让人感觉如同被杂乱无章重重叠叠的枝叶筛落的阳光一样,固然还原成一圆阳光很难,却增加了不少异样的美感。只有能够静的下心的人才能够读完这部作品,也只有真正静心的人才能欣赏出被肢离的美感。
《细雨》用“恐惧”开篇,奠定了整部作品的感情基调,是余华的风格体现。这部先锋作品与后来《活着》共通之处在于运用了主人公的回忆展开情节,通过“我”坐落在小村南门和小城孙荡的记忆以及周围的人、物将几十年的风雨变迁和人物命运一一明晰,在叙事手法上又不同于《活着》,《细雨》中的“我”虽然是叙述者但是并不是真正的叙述主体,我们总能感受到一个隐匿其后的“我”,因而人物便不如《活着》中那么鲜活。相比于《十八》,《细雨》则延续了余华的一贯风格,用“1965年的时候,一个孩子开始了对黑夜不可名状的恐惧”开篇,如前者一样很轻易的将读者带入到其预设的一个又一个略显阴暗和压抑的场景之中。两部作品的风格也都是一样的用天马行空的幻想,用暴力甚至死亡来尽数命运之残酷和人性的阴暗。
在主题上,《十八出门远行》和《活着》在叙写命运以及强大命运操纵之下人物的心理变化与最终的顺从,并以此来展现芸芸众生的不可逃脱之悲运,而《细雨中的呼喊》则更为侧重人性的刻画,揭露人性的罪恶面。《细雨》中的人物都生活在一个极端压抑的环境中,他们拥有的是畸形的心态,没有自我的灵魂,而人类在没有了自我的时候,最普遍的选择便是借助他体来转嫁苦闷,发泄愤懑,这便是小说主人公父亲选择寡妇来泄欲的合理性。余华正是在用一群夸张变形的人物来叙说人生一旦受压抑,便往往会激发出人类最真实的本性,那些平常里藏匿的阴暗的欲望便一一显露出来。然而这样的揭露究竟意义何在,便不得而知,批判的现实意义在何,也常常是个纠结的问题。
通过这三篇作品,来看余华实在是一件难事。而通过这三篇来总结余华的艺术思路或者创作风格恐怕还是可以有一个结果的。
余华的叙事风格比较特别,在《十八》和《细雨》中他的叙事极端的自我化,你往往觉得他是在天马行空的用荒诞来让你接受事实,然而你一旦适应了这种近似荒诞的手法,会发现余华确实是在用心灵叙写,幻想的最终归宿是人物心理的最真实展现,那些变态的、不可思议的场景、事物都归之于一种真正“我”的真实。到了《活着》,这样的叙事风格有了明显的变化,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不见了,变态化的场景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浅显易懂的语言和对话。这没有好坏之分,但是后者毕竟能够使作品走向大众,至于艺术性的变化,恐怕我还没有资格去叙说(即使有,也只能抄袭了)。
在主题上,余华的作品一直围绕在命运和人性这两个命题上。他笔下的人物也总是心有郁结而不得发的人,他们生活卑微,心理偏向于阴暗或者猥琐,往往又总是在命运和自我的双重压抑之下踽踽独行。命运与人性永远也写不尽,那么,我就更加期待余华的进一步挖掘了。在挖掘和揭露之外,若能够找到解脱或者释然的途径,无论对于书中人物还是余华还是读者总归是最好的事情。
(责任编辑:瞿佳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