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在我十八岁那年的冬天,我亲眼看见师傅宽阔的后背消失在凤凰通向深山的小路上。
师傅曾经是这个叫凤凰的小城上最好的酿酒师。
那个冬天的早晨刮着刺骨的寒风,从我破旧的棉袄里探出一个已经生长了十八年的头颅。我看见狂风夹杂着雪片撕扯着师傅随风飘起的狂放的白发,那些花白的头发像一面白色的旗子飘扬在凤凰冰冷的寒风中。我拍打着自己的衣领想象有一天我会像在寒风中默默行走的师傅一样离开自己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去寻找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和一些完全陌生的人。
我害怕那一天会过早的到来,因为我舍不得凤凰,舍不得我的酒,舍不得我的姑娘,她也叫凤凰。
可是师傅告诉我这一天终究会到来,无论是希望还是逃避,无论是远还是近,因为我的命,师傅说这就是命,从你生下来就无法选择。
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人说我命里属风,于是注定漂泊。
十八岁开始,我就是凤凰最好的酿酒师。
所有喝过我酿出来的酒的人都会作一个梦,在梦里他们会回到自己从前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我只酿这一种酒,我也只会酿这一种酒,师傅叫它逝,师傅告诉我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跟他,只剩下一个人认识这种酒,假如有一天有一个人喊出她的名字,那么你就要跟这个人离开。去哪儿呢,我问。我也不知道,他说,总之你要跟着他走,直到你找到一个你觉得让你幸福的人,和一个地方。你是一阵风,他说,这是命。
我觉得凤凰就是让我幸福的人,凤凰就是让我幸福的地方,可是我没有说,我想或者还有比凤凰更幸福的地方,比凤凰更能让我感到幸福的姑娘。
凤凰是个很繁华的小城,我的酒馆好像是城里最小的酒馆,因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酿酒,我只招呼那些很有钱的人,这是师傅说的,师傅说没钱的人不会懂得好酒跟劣酒的差别,因为他们根本就没喝过好酒。师傅说酒跟茶一样,也需要识货的人来赞许,很多人以为酒是用来醉人的,可是师傅说那些用酒来麻醉自己的人其实没喝酒之前就已经醉了。
师傅走后我一个人经营我的酒馆,没有人知道我为了什么,就算这个人是凤凰,就算她是我那时候最爱的人和最亲的人。
我不得不承认师傅走以后我的生活很平静,我会在每一个寒冷的冬天里想起我的师傅,想起那个长着宽阔的肩膀的似乎总是在沉浸在浓郁的酒气中的男人,我会想起他的火红色的脸在滚滚升起的蒸汽里沉醉。
在我眼睛里这是个平静的世界,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生活,我像所有人梦里的一只流萤在这个平静的世界里做着只属于我的平静的梦。可是我好久都没有作一个真正的梦。
我会为每一个我的客人倒上我亲自酿造的酒然后问他们认识这酒么,所有人都告诉我他们认识,这就是那种人世间最贵的酒,这就是那杯普通人一辈子也不能喝一次的酒,而现在这酒就摆在我的面前… …
我会朝每一个人微笑,然后告诉凤凰好好招呼我的客人们。
我会很在乎我的酒,我心疼我用心酿造的酒让大把大把的钱买走,然后像水一样被一个个肥厚的肚子喝下去。可是我还是得等下去,等到那个师傅告诉过我的真正懂酒的人。
师傅说过一定会等到的,因为这是命中注定。
可是真的会有命么,我不知道。
我的生活一天天的这样平静的度过,凤凰还是我最爱的姑娘,凤凰还是我最喜欢的小镇。我知道我在等一个人,他会让凤凰不再是我最爱的姑娘,让凤凰不再是我最喜欢的镇子。
我会在每一个清晨推开酒馆的门,挂上我的旗子,然后等那些本地的乡绅和外地来的商人走进我的小店;我会对我所见过的每一个人微笑,无论那个人是贫贱还是富贵,是快乐还是悲伤;我会走进这个酒馆后面那条僻静的巷子,跟那里的小孩子玩那些我从小玩到大的无聊的游戏;我会在一个下着大雪的冬天走到那条通向深山的小路上,仿佛又看见师傅的背影在风雪里越走越远… …
凤凰是个很好的姑娘,我记得他的父亲——那个满脸胡子的老酒鬼,很多年过去了,那个老人苍老的脸总是在我眼前浮现,我还记得那张被酒精吞噬了的扭曲的脸,在一个天空昏黄的秋天下午,那个躺在病榻上的老人拉着我的手,他说孩子,不要喝酒,不要负了凤凰… …
谁都没有办法明白为什么人总是在弥留之际才想起来自己犯过的错,或许是因为死去了就了无牵挂,抑或是因为没有人会责备一个即将彻底死去的灵魂。
我从来不喝酒,不是因为那个死在氤氲的酒精香味里的老人,而是因为我的师傅,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告诉我,什么时候你弄懂了这个世界,你才可以喝酒,我不知道怎么才叫弄懂了这个世界,而且,我也不想弄懂这个世界。
直到我死去我都无法明白这个世界,我想。
跟凤凰在一起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没有人知道我多么爱我的凤凰,我自己也不知道。
爱或者不爱,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时间随着一滴一滴的酒慢慢流逝,留下的是我对师傅的思念和对这个小镇越来越深的留恋,以及对我在等着的那个人的漫无边际的想象。
我会想像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在一个雨夜突兀地闯进我的酒馆,然后轻轻地走近我说给我一杯酒,它的名字叫做逝;一个像师傅年轻时候一样强壮的大汉有一天会来到我的酒馆,拍着桌子跟我要一坛叫做逝的酒;或者是一个女人,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却好像曾经相识的中年女人过来要一杯逝,那女人一定要风姿绰约,风韵犹存就像,就像… …就像我很小的时候在梦中见过的我的娘。
我不止一次问过师傅我的爹娘,那个男人告诉我我没有爹娘:你是师傅从林子里捡来的,你的爹是土地,你娘,是那片像梦一样的白杨林。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做梦,在那个梦里我总是梦见稀奇古怪的事儿,好像会说话的树,三条腿的人,还有长着翅膀的人鱼… …每一个梦境中都会有一只娇小的百灵在歌唱,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会想起来这只曼妙的百灵唱着一首我从来没听过的却又好像很熟悉的歌。
在梦里我是一阵青风,一股很小的,青色的风。而且我深深地迷恋那只娇小的百灵。
十岁那年师傅找到一个人,那个胡子花白的老人说他能斩断任何情思,我看见那个老人像一座能行走的古老的棺木,满脸的皱纹覆盖了本应有的任何表情,抑或是这张脸上本来就没有表情,我甚至想是不是他真的是从已经很古旧的棺木里出来。可是师傅还是请他进了家门,直到现在我还能想起那几天家中飘浮着的奇怪的气味,回想起来那味道好像一直在我生命中隐藏着,一旦我的思想开始触动某一根弦,它会像一个设计得极好的机关一样一触即发,那是种奇怪的香甜的气味,像一个虚无却美丽的幻境。
那个老人在这里住了很久,我记得师傅告诉我他在炼一种药剂,可以斩断所有人的梦境,无论是谁,只要他有梦。师傅说这些话的时候看着我,露出一脸无法隐藏的悲伤。
我记得那个夏天的阳光很刺眼,炎热的天气像要熔化世界上的所有。天气转凉的时候那个像一具棺木一样的老人要离开,临走之前他指着我对师傅说,十年之内他不会再梦到任何东西,即使是他最难以忘记的。
我知道是因为我喝了他很久才配出来的药,那些药水有种奇特的香味,像我曾经做过的梦。
送那个老人走的那天却下起了雨,我看见漫天的闪电心里有股深深的惊惶,我躲在破旧的油纸伞下跟着师傅送那个老人出去了很远,然后看着那个花白胡子的老人消失在一个又一个闪电里……
(未完待续)
(编辑:李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