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像/佛陀般静坐于莲花之上/我是凡人/我的生命就是这滚滚凡尘/这人世的一切我都希求/快乐啊忧伤啊/是我的担子我都想承受/明知道总有一日/所有的悲欢都将离我而去/我仍然竭力的搜集/搜集那些美丽的纠缠着的/值得为她活了一次的记忆 ————席慕容
我的家乡是一座多山的小城,连绵起伏的群峦间掩映着几堵灰瓦白墙,青石小路,终日静默在时空中。正是应了那句“深山藏古寺”的俗语,那几堵白墙筑成的小屋是尼姑庵,这山中唯一的建筑。
儿时我经常会站在山头俯瞰那小小的房屋,简单的构造一眼明了:一进庵门是一尊檀木观音菩萨相,散着独有的光芒,终日浸在缭绕的烟雾中,想是师太潜心拜佛的结果。庵堂后是一座小院,种了些菩提,巴掌大的树叶在风中飘舞。为了照顾平日的饮食起居,院中还开了一小片菜地,种满了时令蔬菜,菜地偏西有一口古井,整日里微澜不起,古井不波。在小院两旁是东西二厢,庵内的师太独居在东厢,另有两个小尼合住在西厢。
这些都只是我俯瞰来的,爸妈是从来不让我到那庵前的。小城里的人都很避讳,很少有人会到那庵里去。大家只是过着彼此的生活,相安无事。
我也只是在无聊时才会跑到那山顶静静地俯瞰小小的庵内,听听师太一成不变的木鱼一声声“梆、梆”地打破山中的宁静。偶尔有几只鸟飞过,我会抬头望望它们。蓦然发现天好蓝,透着澄澈的宁静……
一
他出现的时候,是一个凉凉的夏日,栀子花刚刚散尽,一场夏雨如期而知,空气中满是余香……
他骑着一辆银灰色的赛车,在街口一闪而过,给我留下的惊鸿一瞥只是让我在心里暗叹一句:又是一个孤傲的男子。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记得他上身是一件黑色T恤。那一日,我身上穿的是属于花季少女的素白长裙。
我不知为何只有那一眼,我就在心里妄下了“孤傲”这个字眼,而且还是“又”!我的哥哥黔玙就是这样一个沉默又孤高的男子。日日看他一身黑衣,一条银链,独独地行在校园中。他有让那些小女生尖叫不已的俊朗面容,棱角分明,眼神里总是飘着一些不定的光芒,一派冷酷到底的姿态!没有人会以为他动情,然而他却真的动了情。他追到的那个女孩叫天馨,我经常在楼梯上与她擦肩而过,却从未打过招呼。因为她实在是一个太过平淡的女子,无论如何也配不上我那优秀的哥哥!
我在街口转弯处又看到了那辆赛车,他停在路边,在一个小摊点买着早饭。我细细地打量着他,那是一张怎样的脸!英气逼人:两道剑眉,一双电眼,鼻梁高挺,嘴唇丰厚。这一切又都是以我16岁的少女之心看到的。我不得不承认,他比我那英武的哥哥还要帅气!
自他来后,我天天能在校园中见到他,却从未有过什么实质性的接触。我知道有很多小女生在暗恋他,也知道有很多小姑娘偷偷塞给他情书,甚至有些在张狂一些的,还会带着小姐妹一起到教室那里堵他。可是他还是独来独往地穿行在校园中,没有任何牵挂。
转眼间,夏季忙忙地就要过去,第一场秋雨不紧不慢开始酝酿。我习惯一人走过那些大街小巷,独自找寻回家的路。
那一日的雨其实不大,只是那条小街的地面坑坑洼洼,攒了不少雨珠。他一如往日从我身边匆匆而过,飞驰的车轮卷起朵朵水花毫不犹豫地开满我的白裙。
我讶异地叫了一声,把他叫得从车上回过头来。然而那车没有片刻追随主人的停留,径直向前面一位老伯冲去。老伯丝毫没有想到背后的这等暗袭,手中端着的几笼小包顺势跳到面前的云吞锅里。锅中的沸水也不甘示弱,溅出几点欢乐,向着下云吞的小贩去了。那小贩也未预料到沸水来时这样迅疾,一时只顾捂着眼睛乱跳,却在无意中踩到了熟睡的老黄狗。那只狗不知何时发生这场变故,嚎叫着开始横冲直撞,又闹翻了整个街市。
我们俩都只是定在原地,看这一市的人仰马翻。我惶惶不知所终,脑中充斥着的都是狂乱。
最终的结局我不愿再提,我的爸妈和他的父母在闹市上逐个道歉还分摊了赔款,才平息了众怒。直至后来他用赛车载我穿过那条街的时候,两旁的小贩还会嘻嘻笑着互相通告:“这就是那日大闹这里的小情侣!”
其实那一次我们没有说话,只是彼此互相看着,仿佛外界的一切喧闹与我们无关。
真正的开始是在后来我独自去山顶看尼姑庵的时候,他在我背后冷冷地喊:“喂!”声音里不带一丝温暖。我本来浸在对那里的冥想之中:她们如何能看破红尘?却没料到他的到来,这样打破我自己尘封的秘密。于是我转身看他,不带一点热情:“我不叫‘喂’,我是皊璠,你叫什么?”说这话时,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冲动:我想认识他,没有什么原因。
他突然笑了,笑得我不知所措。
他的笑其实一直绽放在我年轻的生命里。后来我知道他叫不追,我也知道那并不是他的真实姓名。可是我不在乎,我只是觉得这场爱恋从一开始就像飞蛾扑火。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征兆,感觉上的东西,有谁能说得清道得明呢?
高中的那段日子我们一直在一起,两个孩子无忧无虑。他和我在一起时笑的很多,开怀的,顽皮的,满足的,宠溺的,还有淡淡的,很多很多。我不再觉得他冷漠,他孤傲,他高高在上,只是总会想要一直留在他身旁,一直在一起,做闲云野鹤。
我们在一起的很多时光都是在那座小山度过。他带我在林中穿行,看鸟儿在林间憩息,听虫鸣在草中回响。我快乐地陪在他的身边,兴高采烈的戴着他用柳枝给我编的草帽。在那些时候,没有疑虑,没有忧伤。唯一让我疑惑的事,无论我们从哪里走,如何走,我们总会经过那座尼姑庵。我在心中隐隐觉得那将是我生命中的偈语,没有人能够更改……
最快乐的时光是那日是从尼姑庵经过,他神神秘秘地让我闭上眼睛擎起一枝三叶草。阳光下,那枝四叶的三叶草散着微微的光芒,我惊喜地叫着向他扑去,光芒散了一地。躺在他的怀里,静静地接受他的吻,干净而悠长。我闭上眼睛,满足地想我的未来,我的他一脸笑容。
那段日子里我的满足无以复加,仿佛他是我的天堂,我的火焰,燃烧掉所有悲伤。我不止一次向他讲述着我的畅想:我们以后会在一起,生活在山中,有一所属于自己的好大的房子,天天看到的是自然的呼吸,闻到的是生命的跳动,绿色是最纯的底色,为所有的梦想涂上颜色。他只是笑,满眼里绽开的笑容让我沉浸其中,单纯得不再想还有什么。
终于,七月无声无息地来临,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所有的泪水都已启程。在送他坐上去上海的的火车时,我一直笑着跟他招手,心里却不住默念:“别了,我心爱的人,你还会回来吗?”
我不想欺骗自己,我知道那座城市的魅力远大于我,而他,还只是一个孩子……
于是,我给他写了我生平中的第一封信,信里只有那茎三叶草。那代表了我所有的语言,以及,幸福。
二
我选择了当地的一所大学,好像没有什么理由。
继续在这所熟悉的城市中生活,没有喜悦,也没有哀怨,一切都是平平淡淡。我慢慢爱上了校门口的奶茶,甜甜的奶液,滑滑的珍珠,唇齿留香……
我是那日去买奶茶时认识他的。他穿一身白衣,在我身旁等待。店主一声轻轻的:“荔枝,谁的?”我们俩抬起惊愕的眼,定定地望着。
“再做一个吧,我们一起等。”他的语气里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旋即化作自信的笑容。
我无谓地笑了笑,在店主把做好的那一杯递到他手里时,拿起桌上的奶茶准备离开。他紧跟在我的身后,不远亦不近。
没有什么情节发展,我们一直不远亦不近。有时我会站在宿舍楼的天台四望,不经意的一扫总能看到那熟悉的一抹白。
只是,这时的我已习惯了黑衣:黑靴,黑裤,黑色的T恤,还有黑色的长裙,一直在风里飞扬。我用黑色包裹了自己,掩藏了那个隐在上海的秘密。没有人知道,那个小小的牵挂,经年不变,开在心里。
我们第二次接触来得突兀,让我措手不及。我和舍友在自修后回宿舍的路上,两个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希望能驱走这夜的黑暗,还有心里那少许的恐惧。迎面走来一个男生,只是人影依稀,在昏黄的路灯下模糊的很。我们都刻意不去看他,却在与他擦肩而过时,酒味弥漫。
他猛地一下抓住了我的手臂,让我脚下踉跄。心里一惊,我抬眼看他,是那张熟悉的脸和那袭纯白的衣。他用两手抓住我的肩,眼里闪烁着渴盼的光芒:“我喜欢你!”灯光迷离,我看他的眼也迷离……
“你醉了,你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我在他的注视下,默默地看他。然而他不管我说了些什么,俯下身来,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如三月的春风拂过,和煦却不留痕迹。
我的眼中已噙满泪水,只是拉着舍友仓惶而逃。不是我不相信只见过两面的爱情,只是,他不是最早出现,注定我要负他。
后来的见面我总要带着舍友,每次都是不一样的人选,次次把他们作为玩笑的主角。渐渐的,他看出了我的意图。在那样一个午后,阳光暖暖的照着心情,他不经意地说起:“我只是要和你在一起,却不想接受你的怜悯和施舍。”我背对着他看阳光,不知道自己该承认还是否认。
我乖乖地听了他的话,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既然无法给他爱情,但可以给他尊重。但是,有一个问题例外。他总是要告诉我他的名字,而我却不想听,次次拒绝。我不愿让这些羁绊,只是两个人自由自在,即使不是两条平行的铁轨也是相安无事的云淡风情。我在心里轻唤他“不弃”,这里面有我的那个过往情节,挥之不去。
但我告诉他我叫皊璠,没有解释什么意思,不知道他明不明白,了不了悟。他从未说过关于这的什么,我亦不提。好笑的是,他来自上海,那个不追前往的城市。
我们两个人常常穿行在小镇那几条小巷中,看市井民生,看俗世繁华。他总是会在那些小巷中牵起我的手,牵起我的感动,掌心的温暖一支延到心里。于是,夕阳的寻常巷陌中,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没有不追,我们会不会是幸福的一对?然后又在心里骂自己,现实生活中哪里来得如果。
而且,我始终都不明白,他每次牵着我的手在街上谈笑自若,旁若无人。可是一到校门口,他会触电般地甩掉我的手,仿佛那些什么也没有发生。
终于,在他那么多次在晚霞的绯红余晖中甩掉我的手时,我内心的依靠一点点坍塌,眼泪在胸中泛滥成河,汪洋成海。最后一次和他从小巷回来,我在他之前挣出了我的手掌。在他错愕的目光中,我一字一顿:“我就是这样轻易把爱情放手!”然后转身离开。
也许就是那一天吧,残阳如血……
后来他再也没有来找过我,我也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去想他。只是在有时不经意的回头侧眼时,发现那一抹熟悉的白,稍纵即逝,次次疑我眼花,又或是抹不掉心底那浅浅的牵挂。
三
时光匆匆而过,转眼已是两度花红。我月月给不追寄信,思念的心情飘过城市上空,却从来没有什么回应。也许是写错了地址,他根本就没有收到。然而与日俱增的思念以及月月疯长的担忧还是让我站到了他的面前。我说要跟他一起回上海,他突然像个孩子一般笑了。他唐突地在校园静默的小路上抱着我转圈,而我却不得不强忍内心的痛楚看他明媚的笑脸。我在心里说着千遍万遍的“对不起”,因为我要去上海的真实目的是去寻找不追,那个自从走后就再也没有任何音信的男子。不弃,真的对不起!
来上海已经三日了,他天天陪我出入于商业街和小吃店。我若在什么前驻足,他就有掏钱欲买的架势。可是我并不快乐,在凝望这座城市灯红酒绿的夜景时,心里不时泛起无言的痛。
终于在那日,他送我回房间里,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却还是不情愿地说出:“本想带你去看上海的弄堂,但你还是记挂着他!去找他吧!”我愕然,在房门前驻足,不敢抬眼看他的眸子。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我的过往的,也不知道这又会伤他有多深,只是看他瘦削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也许他看出我三天来的心不在焉,觉出我三天的魂不守舍。
在房间里,我抱着枕头坐了一夜,桌上的纸是他的手机号码,支棱着两角如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我在临行前从朋友那儿要来他的电话,却没有勇气一个电话告诉他我要来到这座城市。
热闹的城市里,我孤身一人。我相信。同样孤寂的还有别人。
我还是在清晨拨了那个电话,只是轻轻说了句:“是我,想见见你,可以吗?”他的声音波澜不惊:“好吧,我们十点在星巴克见面。”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一身黑衣却一脸苍白憔悴。不得已还是在床上躺了几个小时,强迫自己闭上望着天花板的眼睛。上海的阳光懒懒地洒进屋内,失眠的我一骨碌坐了起来。草草梳洗了一下,开始陷入沉思。
我是踩着10点的钟响踏进星巴克的。店里的人平淡依然,丝毫没有注意这个憔悴的黑衣女子。我在芸芸众生中一眼认出了让我魂牵梦萦的黑衣天使,只是,他身旁一抹清纯的白灼伤了两年来我这颗不曾停止过思念的心。那一黑一白在角落里稳然安坐,显不出片刻喧嚣和浮躁,我的心却先飘了起来,飘得我不知所措,茫然若失。我想我已经找到了答案,也找到了结果。
这实在是一场很可悲的喜剧,还没开始上演,主角之一的我先怯了场,躲在幕后暗自垂泪,为自己捡拾心的碎片。
我还是要去面对他,面对那个可知又不可测的结果。于是我站在他面前,在他的眼中看到我自己:一头披肩长发散在黑色T恤上,脸色苍白但却镇定,眉眼憔悴不失坚韧,一条黑底白珠的七分裤,小珠在膝上散成一朵浅花,足上的黑色跑鞋,腕间的白色棉袜。可我也看到了他旁边的那个白衣女孩:短发潇洒,歪配一顶浅白小帽,长裙淡定,飘扬一身女儿娇羞。我没有觉得她惊艳,抑或是漂亮,只是她身上那股淡泊的态度让我讶然。
最先开口的还是不追:“好久不见,我以为你会白衣翩然,却没想到有了这样的见面,还是白衣的你最漂亮。我的心口涌起一股暗红的流,直直地望向他:“我的漂亮与否,跟现在这些日子,过往那些承诺,还有关系吗?”他坐在原处,神情多了些恍然。
未待我落座,那个女人先声夺人:“真是个标志的人儿!我是思羽,你是皊璠?”她抢在不追前面说了这些话,然后看了他一眼:“相朗的女朋友。”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不追现在的名字叫相朗,亦或者,这又是他一生的名字?
“相朗”,我在口中咀嚼着这两个字眼,不再开口。在我第一眼看到那个女子时,还以为是不追在这座城市中找到了一个并不物质的女子,一身白衣,不食人间烟火。如果那样,我输得心服口服。然而几句话就招是明了所有结局:我和这样一个三分容颜,七分心机的女子共同心仪一个不谙世事的男子,一切尘埃落定。
从那句“相朗的女朋友”,我听出了一个女子把自己男朋友牢牢抓在手里的自信,而我却从没有说出这句话的胆识。我淡淡地对着她笑:“恭喜你们!”芒针却一次又一次在心中扎出了痛苦和忧伤,仿佛遍散荒草的原野,满目凄凉!
思羽也笑着看我:“我们会很幸福的!”“是吗?我还有点事儿,今天只是想见一面,改日再聊,不打扰你们,失陪了!”我挤着自己的笑容,竭力撑起虚脱的身体,却在抬眼时蓦然看到不追眼中开满了忧伤,还有绝望。我不明白他眼中的那些东西,是在为谁黯然神伤。但是我明白,两年多的沪上生活,让那个女孩从我身边抢走了他。也许,使我自己放弃了所有。因为我不曾去追。
走出星巴克,一切的故事还不到10分钟。
门外的阳光灿烂如昔,却灿烂不起我的心情。我在出门后开始向我住的宾馆奔跑,心里满满的都是山上的青绿苍翠,生意盎然,还有欢声笑语。甚至更为清晰的都是他那句冷漠的“喂”,一遍遍回响着,宛若师太那日复一日的“梆、梆”木鱼声。我只是想快些离开这个城市,不是它伤我太深,而是,我在这个城市丢失了自己的幸福!
我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兀又无助。在街角拐弯处,猝不及防地,我撞在了他的怀里。是的,就是他,不弃!他轻轻用手把我环在怀里,低头寻找我的唇。失去理智的我在拼命挣扎,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我就是这样轻易把爱情放手!”
他紧抱着我的手臂松了下去,喧嚣的大街瞬间归于沉寂。我定定地看他,却在他眼中发现那股从未显现的忧郁,心里的痛无以复加!那个残阳如血的傍晚,他是否也是这样心伤?然而我不能停留,逃离这座城市的渴望让我气喘吁吁还不断加快自己的步伐。我是一个逃兵,爱情的逃兵,不敢正视我爱的和爱我的。我也是一个勇士,勇敢的不肯在这个城市掉下一滴泪来祭奠我已死的初恋!
四
看着车窗外的上海慢慢倒退,消失,内心里的痛苦丝丝缕缕,绵绵不绝。其实我早该知晓,两年的沉默足以将过往的承诺静得七零八落。他只是一个孩子,不懂得如何去爱,去给予。而我的悲哀却偏偏在于,脆弱得要去爱上这样一个孩子!
是的,我是脆弱的。
我的第一滴泪是在踏上故乡的土地时掉落的,憋了一肚子的辛酸终于得以尽情释放。我那高大英俊的哥哥站在月台上等我,冷酷依然。我不顾一切地冲入他的怀中,泪水化在黑衣的波纹里。他拥着我,让我将所有的委屈心伤倾泻。我在他怀中哭得伤心,却依稀感到有只手抚上我的长发。
我只知道,那并不是哥哥的手,抬头去看,泪花斑驳间,是天馨沉静依然的脸。此刻,我比任何时候都羡慕她,可以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而我,却是在异乡寻找爱的旅途中惨败而还,败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我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天馨,心里的波澜泛起,只是低低说了句:“我想回家。”哥哥二话不说,马上和她扶我出了车站。
出租车上,我靠在哥哥的怀里,眼里渗出的清泪点点滴滴,润湿他的T恤。我觉得他的胸膛很宽阔,很温暖,一度有些安慰,而且偷偷地自我劝解:天馨曾经靠过的胸膛,现在属于我!偷偷看天馨,她在前座,安静得不动声色。可是转念一想,忧伤又一点点爬满心房:那也终究不会属于我!哥哥从小没有抱过我,这是我记事起的第一次,可是就是这一次也给了我最需要的安慰和关怀!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回到家中,我将自己锁在房中,一件件翻检柜中的衣服,却悲哀地发现:它们不是纯白,便是深黑,纷纷逃不出黑和白的魔咒。我最终在柜底翻出那件浅蓝碎花小裙,多年前被我弃置不穿,只因黑和白的执著。换上那条布裙,掩住我连日来的沧桑。
我轻叹一口气,目光落在桌旁的那堆杂志上,内容无非是些“小男生小女生恩恩爱爱的故事”。那些进程千篇一律得让人觉得可笑,大多逃不出如胶似漆之后的形同陌路。我突然发现自己的爱情故事也是如此俗套,往昔的誓言和承诺都是那么单薄。蓦然间想起汽车上的顿悟:他是我的也好,不是我的也好,一切只是过眼云烟。世间的经历,结局只有一个。
想到这些,我轻轻地拉开房门,看到天馨和哥哥四目相对,静静地坐在桌子两端,仿佛时光也为他们停留,岁月不曾远离。
他们俩同时把目光投向我,我读懂了其中的含义。“我想去尼姑庵”,意识清醒的状态下,我终于说出了那句憋了一路的话。聪明如我的哥哥听出我的意思,尽管平时宠我溺我,此时也接受不了我的这个想法,当即拒绝:“皊璠,人生当中,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重来一次的!你要把这些想清楚。爸妈不在家,你也不能这样由着性子乱闹。”岂料天馨开口帮我:“让她去吧,受伤的孩子总要学会长大。”我轻轻地对她点了点头,又看向哥哥。他疑惑地望向天馨,两个人无声地交流,终于不情愿地低了低他那高昂的头颅,沉重得也让我这个不曾乖过的妹妹心痛!
五
我只带了些日常的洗漱用品,还有那条白裙,只身出现在庵前。那庵叫做浅草庵,这是我第一次细看这个名字,却情不自禁地去想那枚四叶的三叶草,如今不知枯萎在何方。
师太平静地接待了我,那张我早已熟悉的面孔上看不出些许变化。我后来知道她法名慧空,不知是否与这有甚关系。她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吩咐两个小尼中的一个带我去房中休息。我再问时,她已闭目不应。
出得厅门,我习惯性地向西厢走,就像我看过无数次那样烂熟于心。自从我入这庵门,感觉如同回家,所有的东西清晰可触,连身边的空气也像我十几年来一直呼吸着的。不想引路的小尼打断了思绪,将我引向东厢,我憋不住问了为什么,只得了一句“师父的命令”。
收拾完后,我问了她的姓名、年龄、籍贯,可她只是低眉垂目,一脸平静,施礼答道:“小尼静慧,其余一概不知。”“不知?”我在心里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又暗骂自己“八卦”,进了庵内反倒活泼了不少,而且又提起了这些俗世之事。“静慧师姐,初来乍到,多有冒犯,还请多多包涵。”说完这话,我也学她的样子施了一个礼。
这时候突然听得院中喧哗,是那个熟悉的声音一直在叫“皊璠”,我听得心如刀绞,忽然落下泪来。是不弃来了,可我,也中不能出门与他相见。他不停地喊着:“皊璠,我要见你!你不能这样一走了之!”“皊璠,你出来,我带你回家!“听到这些话,又想起那些午后的巷中,他拉起我的手的温暖,我情不自禁地从门缝中看着那个发疯的他,歇斯底里。另一个小尼喊了数声“施主”也未能止住他的步伐,师太的声音响了起来:“施主少安毋躁,请与卧入堂详谈。”不弃的声音小了下来:“我要见皊璠,让她见我!”
收回目光,我在心里轻叹一口气:他真是个傻瓜,我避而不见是我的原因,我伤其太深是我的过错,他又何必穷追不舍闹到这佛堂净地呢?师太依然平静:“施主,皊璠自有她选择见与不见的权利。你先请入室内,我让小徒前去一问。”此后便无声,想是不弃还是随师太进了正堂。
禅门推了开来,另一个小尼忿忿地望向我:“施主要见你!”语气里多少带了些不满。我犹豫了一下,慢慢走到床前,取出枕下那条白裙,念念不舍,恋恋不依。又感觉好像少了些什么,就着桌上的笔墨,无奈地写下:“我本想留给世界一个背影,你却给了我所有的温暖!只是,温暖依昔,我不再留恋。”
看着她捧着那些东西向厅堂走去,我不断在脑中回想着:所有的故事都已经落幕了。我的尘缘终结在那个五光十色的城市。酸甜苦辣,混杂的意识乱我心智。
不弃还是走了,我没看到他是怎样走的,却一直在念想着那晚他消失在走廊的尽头,那背影孤苦又凄清,印在心里总是疼痛。
第二日开厢门,发现菩提叶散落不尽,心里惆怅:秋还未至,叶已落尽,莫不是树也通人的性情?想归想,事情已经过了。我去见师太,希望开始庵中修行,师太只说:“平心静气,切莫浮躁。你暂庵中常住,看看院中之景。”听到这话时,我心里空白了一段时间,无声又无息。
我在院中四处寻走,抬头望天,低头看土,还常常盯着不波的古井被风吹起的涟漪陷入沉思。我总是在想:我被自己所爱的人伤害,又去伤害爱自己的人,这是不是一种最为拙劣可笑的因果联系?我本可给予,却仍要拒绝,是不是一种相当自私的行为?又或者是感情不可以勉强,不是随随便便都可以承诺?不知道,不知道!日日被这些问题弄得晕头转向,我才发现自己尘心未了。那些洞彻和通达也只是一时的想象和借口罢了。
急急地对着厅内的菩萨拜了一拜,我把目光转到她的身上。双手抚着菩提树,眼睛看着烟雾中的观世音,我什么也没有想,独独呆了两个时辰,看得泪也流了出来。
庵中带了数日后,师太叫我到她房中。面前是笔墨纸砚,她叫我拿回房中慢慢悟想。自此,我把自己关在房中三日,笔下出现的全是那些熟悉的名字。我不断涂着“黔玙”二字,再在旁边放上一个“天馨”,小小的,草草的,慢慢拼出一个越来越清晰的字——默。我把“天馨”的“天”化成那个“犬”,心里愧愧的,渐渐认可了这段姻缘。
原来,名字也是有宿命的。看着那个“默”字,他们两个在一起相视而笑亦或无言而对的默契的总会偷偷从某个角落钻出来,悄悄的,也淡淡的。
我也把“皊璠”二字慢慢写下,再次洞悉我和哥哥之间的秘密。我们本是黑白二极,却因“玙璠”这美玉不可割舍,黑即是她,白终是我,爸妈的苦心女儿明了。
犹豫间,我写出了“相朗”,写出了俊美的面庞,写出了清亮的双眸,写出了柔美的鼻梁,写出了流畅的唇线。写一遍,思念加深一遍,念一次,心痛更深一层。青灯下,看着笔下千万个“相朗”,我又一次轻轻地笑了,在下面又加二字“思羽”,一刹那间狂笑不止。相朗,思羽,合起来便是那个“想”啊!想得你侬我侬,牵肠挂肚,缘来,我敌不住!而我和相朗,我们都只是孩子,需要别人的关怀和体贴。终是不明白,相互取暖也会引火上身。我还有他,不弃,一直在人生的那段过往中等我。
仿佛是一瞬间的故事在一转念间落幕,心里的痛如退潮般慢慢隐去。轻浪拍沙,痕迹不再深刻,疼痛稍许尖锐。
那一夜,我打开琦窗,明月的清纱铺满那些名字,掩住了一切。我了然:有些东西不是我的,放弃而且忘掉,实在是一个无悔的选择。
第二日,在庵堂中,跪在师太面前,我还是说出了所有的想法。我知道自己不应该用俗世人的情爱恩怨扰佛堂清净,但我还是要告诉师太几日来我的所悟所想,我说:“我要走了。”
师太用她那一贯平静的语调对我说:“尘缘未了,你还是该走。这不是你该留的地方。现在你已经明白如何选择,按你的想法,去吧!”我的眼中溢出泪水,在她面前磕了一个头,以表谢意。
临出门,我在菩萨面前磕了三个头,磕得掷地有声,也意诚心诚。我本以为自己就这样远离了过去的生活,将所有曾经化为记忆。送走了不追,赶走了不弃,自我放逐到孤家寡人的境地,释然之余又多了些失落。
可是,在我步出庵门时,眼前繁盛这一片三叶草,棵棵四叶,铺天盖地。我又笑了,笑一直追随在身边的幸福,虽我恍然不知,这样出人意料向我宣告。
于是我选择了一个夏末的日子,双脚再次踏上上海的土地。打给不弃的电话接通后,我开始呓语。我说你是我的尘缘,从未了断,也不会了断;我说我来到这座城市,就是为了寻你回来;我说我喜欢你的白衣,那是最干净的你我;我说我已在佛前立愿,不再伤害那个爱我的男子;我还说其实我知道你是皓珏,我们才是最终在一起的幸福人儿!
那头的不弃笑出声来:“你在哪儿?我去接你,我带你去喝奶茶,然后一起去看弄堂!”那声音如释重负,不再苍白。
我也笑出声来,我想我还会告诉他,几日的禅悟,他松掉我的手的误会已经不在,我知道他是为了给我一片自己的天空,不为我们的那些漫步所可能带来的流言所累。
然后我打给不追,想为自己的昨天打一个封存的绳结,然后锁到柜中,年老时拿出细细品味。一阵忙音后,不追的声音从那头传来:“皊璠,你又来了。”这话那般平静,可我的心却似坠入深海,幽暗,不着边际。“我想你,想要见你。”他说,“我也想你。”我应,“不过,我已爱上了另一个男孩,我在他的天空下可以自由地,穿我的白衣。”两相沉默,不知道是谁先挂的线,往日的年华,来来去去,不再清晰……
(编辑:王红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