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与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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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生(二)

2009-07-17   作者:本站原创   来源:   点击:  

草坯的房子里烛光昏黄地向窗外泄着,触着星夜里黛幕的深邃转瞬滋染成清冷的雾霭。父亲葬了,身上的木楔子拔满了一地,醮着粘稠血液的木楔子相互牵连着摆在地上,粗乱地画出一个漂亮的文字。

杀。

男人和女人们停住手中打造坟茔的镐,惊诧于这个偶然和充满鬼魅的文字,一笔一个方向,像一条条延伸不断了无定数的路。

住在海阔房后的青杏嫂子把拭泪的手绢别在胸前的襟扣间,手里端着一碗刚刚蒸好的黍面馍,用梧桐叶仔细地包着跨进门槛。那块拭泪的手绢在思绪清醒的时候总会散发出一阵阵青涩的味道,然后再次将思绪拖入混沌和易碎的脆弱,尤其是在给海阔送饭的时候,黍面馍的热气夹杂着酸涩会很容易地将眼泪挤出眼眶。看着坐在靠窗案几旁的海阔迷离的眼神茫然若失,类似山泉遗留的水泡,黑夜里波澜为死寂代替,满是蒸腾的忧伤或是绝望,青杏嫂子觉得不应该将那个血腥又鲜明的有些刺眼的字告诉眼前的这个懵懂的少年。

“小阔,吃点馍吧……”,青杏嫂将青瓷碗轻轻地摆在斑驳了红釉漆的木案上,微微拎起衣袖将菜油灯里的棉绳拨长了一些,土色的屋子里光线顿时晃了几下。

“青杏嫂子,明天我就要离开梨花村”,海阔将目光从窗外移向屋内那个摆满了农具的的黑暗角落,父亲前日习武强身的石锁还有钩戟长铩还一一摆放在那里。

物忠义,依旧,然人已去。时乎时哦,再不再。

村民们在父亲下葬的那个下午相互拥簇送来的那把襄州剑,血迹好像还未干,像一朵朵绽放在狭长冰川上的梅花,冰冷而妖艳。人们遵从少年的意愿,没有将剑上的血拭去。剑,连着柄上的红缨,悬在钉在土墙的镢子上,随风摆动,幽幽的,好像是一种隐晦的祭奠。

“你要去哪儿……”,青杏嫂子原本捡起那双放在少年床边的芒草鞋查看能否修补的双手怔了一下,而后才慢慢挽弄着那根条分缕析的鞋带。若有所悟这少年的初衷,好像未来在一点点地浮现。

沉默着,蛩音用平静的音调奏着秋殇。

四面壁立千仞,永远闪着不可抗拒生硬碧绿色彩的山峰林立成鸟飞绝、猿猱无计攀援的遗世独立的庄园……一张擎天的黑绸书着粗粗大大的“王”褶皱着从头顶浮掠而过……横亘在粗糙沙砾上的木楔摆成的血色的“杀”字熠熠发着光亮……青杏嫂子分明看见过往的画面在眼前一幕幕映现,黍麦叶般暗黄色彩的底色,使得过往变得虚妄而不真实。

第二天清晨,风卷着落叶像海浪一样铺过梨花村,村子变得厚实起来。祭台旁,掷地有声的三个响头,朝觐着古老的图腾挟着新增的冤魂。青杏嫂子手握着清扫祭台的竹叶笤帚,立在少年身后,聆听着余音未逝的那三声笃响已渐次遁入地府,与神灵交接着或许是征途或许是使命。

“海阔走了”,牵着牛缰绳的女人告诉身后咧开脚步正在踢碎田里土块的男人。村里人都知道这青黄不接的年月里,谁也无能为力于用亏空的粮仓支撑养活一个半大小子。“是啊,海阔走了”,男人低下头用力踩碎了一块新翻出来半截松脆半截粘稠的土块。女人将缰绳无奈地在手腕上又挽了一圈。

翩跹上升的路上,少年海阔将梨花村一步步闪在身后,对面山坡上犁田的村民看见一个少年肩舆着一个白花蓝底的包袱朝着全村人不敢想像的方向隅隅独行。那正是朝阳跃起的时空,红彤的丝线漫过山尖,迎面吐在少年的青色袍子上,通体晶莹,发着瑰丽的光芒,闪耀而又灼人。

青杏嫂子瘦瘦地依偎在图腾柱旁,看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身体被霞光剪成一幅硕大的皮影,包袱上挂着的两双崭新的芒草鞋子交替摆动在少年的发髻下,一悠一悠,泪水便成了断了线的珠子。

“小阔,别忘了回来看看你的嫂子啊……”,一声撕心,山谷黯哑。

青山历历,近可染眉的如黛。青山隐隐,远欲欺眼的如烟。三年的浴火重生抑或是玉石俱焚海阔已分辨不清。月光还是少年的月光,郁郁垒垒的山和壁,还记得眼前的这两峰刚毅的剑眉吗?月落林间静,夜色边陲上只亮着几颗星,低低地表记着混沌,等最后一颗星悄悄隐去,四周同黯,便只剩下一个不寐的人。海阔觉得自己是一只候鸟,飞过山,飞过水,飞过多少秋色,多少海岛,却飞不过梦中镜里那些纤纤如指的梨花村的山峰,那镜子,便握在青杏嫂子手里。

因顺着记忆,海阔走上了通往故居的巷道。击空明,溯流光,令人目眩,飘然迎接目光的却是俨然一新的回忆和现实的准确重叠,不是断壁残垣,三年无人看管的土坯屋仍然平常地屹立在熟悉的味犹清干的夜的鼾息里。小时候的田埂仟仟连陌陌,暮色里早已深深地陷落。海阔绕过房子,将剑斜插在背后,用力将剑柄按下矮于肩头。走到夜烟里低迷的那一角,伫足,镶着铜环的木门微阖,还如以前那样,村里人还是夜不闭户。一张衬托在窄襟青缎小袄上的面靥在门上清畅地闪现出来,温暖慈祥,“青杏嫂子……”,默然孤苦、肆意伶仃的悲戚涌来,海阔的泪水开始打旋儿。

“吱~~谁啊?”,一阵惶惑的开门声,一张衰老的妇人脸庞一闪一闪地清晰起来。借着燃起的菜油灯,海阔月下的影子寂然消褪。“小阔,是你吗?”树影婆婆娑娑的颤抖起来。

“青杏嫂子……”海阔伏倒在地上,双手擎上两块画着刀痕的令牌,像宗祠里的牌位一样吸着所有的光线,一块橙黄,一块玄黑,“嫂子,我完成了……”

深夜的梨花村浩荡着沁人心脾的馨香,像嚼着的麦芽一样饱浓。暧昧的灯火变异成晚霞般灿烂的恍若隔世,灰霭已逼到三年记忆的悬崖。

暖融融的屋子里,青杏嫂子和游荡归来的海阔促膝而坐,菜油灯立在墙角的挂座上,恒久地向上窜着豆点火苗,烘托出嫂弟二人蜕变的面靥依然镶嵌着未蜕变的瞳仁,里面藏着同样的三年,不同样的岁月。

看着炕中间桌子上的两块令牌,一块“械库令”,金黄的阴文篆书上错乱着些许沟纹,像决了堤的渠道一样被划破了原有的笔势,另一块是,青杏嫂子一骇,纯黑的令面上一个幽浮的“王”字。记忆的山谷里再次流动出那晚如烈风一样席卷村子平静的那彪马队,为首的残破的马靴旁呼啸着一面旗子,刹眼复制,旗子上的那个字与黑色令牌上的字如出一辙。

“小阔,你走出林子去了?”蔽天荫地,幌幌欲坠的林子在青杏嫂子的视线里成片地漫过。

海阔拨开流光的冻土,看见了三年前的自己被百万根松针扎过,野兽的追逐遗落一只只散碎的草鞋,沟壑里泥状的尸骨腥臭阵阵撩人眩晕,狰狞的黑夜里繁星陨落在未知的星宿下,涧水叮咚处朽木连同五瓣的野梅花一起坠落在无底的深渊,瞬即却没有回响,雷辊电霍的深夜里冰雨封盖了落叶上的秃枝,通畅的脉络塞闭,饥寒与绝望一齐唱起幽怨的歌谣。悄无人迹的茅草丛里年轻的神经战栗,一会为魑,一会为魉,木本草本指向的天空从焰红到烬紫,起落的秃鹫日夜不息。鬼窥神觊,鬼窥神觊,死亡监视的生命之短,希冀几近烧死。不知生死几多轮回,拱成幕的林间道几多转徙,踉跄的脚尖竭力地一竖,在那个干冷的响午,裹满浆果的肚腹与破败已久的视线一起挺直,痉挛的身体,痉挛的时空突然空旷,冷峻的阳光下连绵无尽的屋舍在炊烟和城墙的环绕下安详美丽,阡陌交通,八达的泥板路零散地衔着成群的绵羊,单个肥壮的牛和马。然后头开始昏沉,眼前的唯美画面变得一白、一白……

“嗯,我去过了那边”,话音停住,立在现实与过往的纸接着被撕裂,海阔记得自己醒来时一个上了年纪的绑了稻草裹腿的农夫模样的人从堂屋门口蹒跚地挪过来递过一碗薄稀的菜叶粥,“喝了就上路吧,孩子”,海阔听着这与家乡话迥然相异的语言,然后就看见靠在火灶旁的一口贴了“满”字的米缸里,一只长着白底肚子的长腿蜘蛛在慢慢地结着网,一圈一圈地画着带角的多边形。

(未完待续)

(编辑:于胜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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