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阔记得从异乡老汉的破草房里走出来的时候,正午的阳光从发梢上肆无忌惮地泼洒下来,像锡箔一样紧贴在脸上,瘦削的脸庞立刻变得紧张起来,眼前布满了细小石砾的大街上所有的人还有饮水的棕色马驹都闪闪烁烁像烛影一样变幻不定。海阔已记不起自己是缘何来到此处,看见满目的陌生,褴褛的衣衫顿时彰显出自己的外来者的身份。海阔觉得这些都是无所谓的,身边的城墙高大得很,让城里来来往往的人们缩成了一只只慢慢蠕动的蚂蚁,路是一样的,蚂蚁也是一样的,想到这里海阔的陌生感顿时清淡了许多,至于握在手中的襄州剑,海阔觉得自己也是一只蚂蚁,一只背负了宝剑和家仇的蚂蚁,别人在倦怠中守株待兔,而自己早在心里用涌动的血涂满了“仇”字。可仇家在哪呢?海阔心里明白,梨花村外面的世界很大,原来只要人能一直活下去,他走的路就不会间断,就像被剑刺伤后的疼痛,只要创伤还未愈合疼痛还会一直延续下去。仇家在哪呢?
这是一座石头凌乱堆砌的市镇,噪杂混乱的市面却未能掩盖历尽了无数次的兵焚杀戮后的破落,所有踽踽独行的人们都像是劫数未尽状疲惫不堪,丝毫看不出半点的安闲与富庶,没有人能够说那些瘿弱宛若细蚊的叫卖声里掺杂着身处太平时容易谋生的亢奋劲头。街道上满是错乱相交的黄色艾草,都是那些哭丧着泪眼推着板车的送葬队伍遗落的,每一棵艾草的散落都不会有人在意,而推车的人脚步依旧是蹒跚无力的。所有挨着大道的门户都紧闭着窗扉,没人愿意天天接待那些不知来自何处操着异族口音的落难队伍无休止地讨要水喝。两边的货物架子空空框框的釉质剥落,寂寥不堪,落满了日久堆起的尘土。各色木质的招牌附着尾角飘逸边幅阔达的字迹零零落落地两排延伸,似乎还能回味起这个边塞要镇当年富丽繁华、歌舞升平的精致。所有迫于生计外出走动的人都是一副相当的苦难相,仿似早就习惯了这穷困寂寥的生活,包括在那个在经过虫蚀后颓废的槐树下休憩的买面人的老者,一样是与路经身边的拾荒者无异,污垢满面,佝偻着身子,许久找不到闲情的买主。泼洒如火的日光下海阔经过团聚在路边高声议论的衣衫褴褛的人们,看见他们并不是在斗棋消遣,圈子中间却是一个光景十五六岁般大小的姑娘,低低泣诉着自卖身契,瘦骨如柴的身子瘫坐在尘土松厚的城墙根上,双脚伋拉的那双破草鞋早就露出了磨得溃烂的脚趾,日夜席地而枕的发丝上不知滚上了多少的尘土,丝丝缕缕的难以析离,尚且披着同样丝缕破旧的衣服只能仅仅遮羞,其实那亦无所谓,谁还在生命无着的落难时刻有那份雅洁心头矫情做作呢,“愿为奴婢,不取钱财,只讨一碗饭食”。周边人们难得诙谐地嘲笑着这个外乡落魄姑娘,不懂得这里的窘状,量再宽裕的富家子弟或是家底稍微殷实的公子也不会在这乱世里跑到南城门这儿淘丫鬟的,谁不知身为南平城太守亲外甥的黄龙镇都尉林士骏早就与在关外作乱的流寇土匪马贼们勾结依旧,早就妄与整治,任自己管辖下的人们在一派紊乱中自行湮灭或苟且过活。
海阔抬头看着斜斜生长的低矮榆树,嗡嗡嘤嘤地绕着一团散沙似的豆蝇,一遍遍点着早已暗黄的榆钱,并不知晓今为何年何月,更不懂得与草木相异的人此刻度过的是一番怎样的生活,只可以嗅到那可以果腹的馥香,因了于乱世的无关,飞得自在惬意。海阔将剑横抱在胸前,选了一处尚可落脚的树荫处坐下,想着此刻无亲无故,自己孑然一人,丝毫没有可以凭借的亲情,父亲冤仇未雪,幼弱的年纪如何才能在这自顾自宿的镇上求得一丝生机。想到这里,倏然觉得,铺陈在前方的路途确是凶险未卜的。
晌午刚过,溽热的空气开始慢慢变得平和起来,海阔微微有了一些睡意,借着聒噪的蝉鸣营造的燥闷气氛,慢慢闭上了眼睛,梦境像是一张绵延的绢帛一般渗上了浓重的墨汁,瞬即地向四周洇散开来。海阔看见自己独自行走在一大片金黄灿烂的油菜花地里,视线所及,无限延伸的花圃没有尽头,所有的花叶与茎杆都显得绵软无力,身体所触碰的一株株借势倒伏便再也不能树立如初,许久之后,海阔回过头看见了一幕凄惶的画面,身后所有金黄耀眼的花株开始猛烈燃烧起来,随着顺向的风势席卷而来,炽烈的热浪一阵阵扑面而至,带着腐朽焦灼的逼人气味,窒息难耐。海阔开始疯狂地奔跑,直至所有的衣衫都遗落在身后噼啵燃烧成了灰烬,直到青杏嫂子连夜编制的草鞋也开始跳跃上了火苗。许久许久,才远远地看见了一道玄黑凸起的田垄在前方陡然清晰起来,海阔用最后的力气奋力跃上了田垄,回首处,所有的那些假装的美好画面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烘烤后天地相接处变幻不定的蒸腾虚妄景象,像扭曲了的铜镜那样诡异。当海阔再次转过视线面向前方的时候,无数凄厉的惨叫声时断时续地连成一片,海阔看见在一条奔涌滔天的河流那边,横趁着数十个砍剁人头的木砧,上面淋漓着鲜血,后面是一排排等待杀戮的百姓,蒙面残忍的侍卫分手两侧,刽子手赤身裸体,手执钝厚的巨斧顺次削入滚滚波涛之中,顺流而下,俯身毙命的人们所有的眼神都是涣散无光的,好像没有人觉得这不是既定的命运那样挣扎过,顺从地奔赴即来的黄泉。海阔看着这般血腥的杀戮,只觉得内心深处泛酸恶心难耐,刚要作呕,只听得对面人群中传来一曲簌簌唳唳的喊歌声,质朴刚硬的音调仿似来自大山深处久居不得人知的仙境。
谓汉之广袤兮,吾之不得泳思/江之久永兮,吾之不可方思/遵彼汝坟兮,吾将伐其条肄/王室如毁兮,怜父母欲孔迩/哀吾一生兮,微行周之道矣/无有缁衣兮,无以眠于地下/欲驳皇马快意兮,乐焉/乐焉/乐焉/乐鸾声哕哕将末焉矣!
一阵哭泣经来,海阔微微睁开了双眼,迷离中一老妪发髻花白,背负的幼婴正淘人哭喊,看那瘦弱模样,想必是饿的。视线开始慢慢清晰起来,原来那骇人的血腥来自梦境,海阔惊异于自己刚才所梦到的情景,许久没有缓过神气来,梦时流下的虚汗浸透了衣襟,风拂过,不觉有了几分凉意。刚安稳没几时,又是一阵诗唱撩入耳廓,词句竟然与梦中所听得的契合无隙,海阔循声望去,看到一个和自己一般年纪的乞丐正蹲在一户人家门口侧卧休憩,像是刚讨了点干粮,正在满面红光地撩着嗓子唱诗,潦倒地已全然不顾字里行间充牣着谋反之意,想是不满达官贵族的荒淫无度怠于政事而苦了百姓,寻了这么一招闲适的法子自嘲自慰。原来刚才听到的就是这个小乞丐的声音,海阔觉得奇怪,就扶墙起身走过去与他搭讪。
“小兄弟,这首诗是你写的吗?不解其意者还好,若是有人懂得个中滋味的话可是危险之极啊……”海阔说罢将用旧衣物包裹的剑慢慢挎在背上,眼神和缓。
小乞丐微微阖首,抬起头眯眼避着阳光抬手示意海阔也坐下休息。假若同是四海为家的天涯沦落人,必定能够心气相通,话相投机的。
海阔看见他布满污垢的双颊浮起笑意,眉宇间竟然可以见得一股英气。“这是我父亲爱唱的,原先完整的那篇诗要比这首长多了,小时候父亲教我唱,现在我却只记得这么多了”。
海阔更觉得好奇,便蹲下身子问“那你父亲呢?如何只剩你一人流浪乞讨?”
小乞丐停顿了片刻,微叹了一口气,“想必你也知道,这几年边塞一直战乱不断,这个镇上的大部分青壮年劳力几乎全被征去做了挡箭牌,父亲走后音信全无,父亲离家的第二年村儿里就闹了瘟疫,全村幸免其难者不足十人,或许我命不该绝苟且活了下来,因了年纪尚小,只能这般潦倒地乞讨过活。真不知道这样的纷乱年月能否有结束的那一天。父亲以前是我们这儿四方八里的义士,既略通文章又有颗善心,经常罄尽所有救助那些早就开始流难的人们,所以家境也不会太殷实然而我们却过得善美坦然,不曾料到如今轮到了自己落难,于是常常切肤地怀念父亲当年的那颗菩提之心,只怪我年幼顽劣,贪玩不明事理,从父亲那里学到了太少太少的道理,每每论及总会羞愧难当。”
海阔听着他的境遇,想起了那个震颤了梨花村和自己一生的夜晚,至亲至爱的人们罹难,也是自己没有忘却的,同样是孤苦无依的孩子,便油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感慨。在这个摇摇欲坠的镇子里还有几个人有那闲情逸致推心置腹地去缅怀那些逝去的人们呢,又有几个能够越俎代庖地思考那种种沾不上边的实政。想必这个小乞丐也是觉得自己孤单了太久,看见眼前这个同龄男孩至诚的眼神觉得亲切才这么深刻地挖掘自己的伤悲,不再掩饰。
“我也是只剩下自己,家里也再无亲人等待照顾,才出来寻条生路”海阔抬起头,太阳开始西斜,周边菲薄的空气开始慢慢变成层层红彤的烟煴,“我叫海阔”。海阔顺手从身后捡起一枝艾草在乞丐面前描出了父亲当年亲手教给他的笔画,笔势弯走的时候,海阔觉得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能够成为自己的朋友。没有缘由的想法,就像是农时撒上的种子浇上的水那样,该做的都完备之后,结果就像收获的粮食那样会自然而然生长出来,开花结果。
海阔写完抬起头冲他露出了久违的笑意,眼前的落魄男孩整理了一下挂在胸前的早已残破成丝片的粗布端坐起来,也冲海阔露出了两排整齐的牙齿,弯起了嘴角。
“我叫慕钟离。”
没有人能够知道在这样一个兵荒马乱、亲人离散的悲剧年月里,两个萍水相逢的年轻人可以相识相知,或许这样的结识也是旁人无心挂念的,相比而言,他们在当夜紫黛的暮色下仰面烁烁皎洁若雪的望月俯首相叩结为兄弟,盟誓生死与共、患难相济的事更是无人知晓了。
就像一盘打翻的珠玑琉璃,谁也不知他们即将滚落何处,等待中的命运总是离奇并注定了无定数。
(未完待续)
(编辑:王红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