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来信的第一句说他要走出这里的岁月,让我觉得突然我无比忧伤和绝望,即使我不明白他到底说的是什么。
我不明白老牛说过的话就好像我无法理解这个三月的城市,成片的新长出来的叶子和草,盛开的玉兰,还有诡异的短暂冰冻和一夜袭来的炎热,刺目的阳光照得我眼晕,一切让我无法理解的事物同时在这个并不繁华的城市出现,冲击着我已经苍老而且脆弱的神经,老牛说所有离开家乡的人都一样的可怜和孤独,我曾经因为这句话无比感动,即使我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可能顺口吐掉挂在嘴角的那根燃了一半的劣质香烟,或许再嘟囔句满大街乱跑的脏话。
四年前的九月一日,我第一次躺在市一中——我能想象到的最高学府里破旧的木板床上,床下面是上届学生离开时留下来的散发着恶臭的球鞋和若干破了洞的袜子,我忙着把裤兜里的八喜塞进床板的缝隙里,然后看见老牛破门而入。
我对一中曾有过的所有美好的想象瞬间坍塌,因为这个穿着大花裤衩的老男人摘下了挂在高耸的鼻子上面的墨镜,叼着剩了半根的烟用一种我从来没听过的蹩脚的普通话对我说:这个是109宿舍不?他们让我住这儿的。
后来我知道这小子从南方的南方一个据说在中国最南边的叫赤山的小岛过来,除了踢球一无是处。
我叫鬼子,至于真名估计再过十年连我自己都会忘了,读幼儿园的时候因为提醒了一个老师她裙带开了而被称作流氓度过了郁闷而且孤独的少年生活,所有人都说我从小就不学好,初中毕业那年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说鬼子你现在抽烟喝酒打架我觉得你以后肯定会是个强奸犯,后来我考上市一中,那个曾经用污蔑一个孩子来掩饰她自己的窘迫的幼儿园老师逢人就说某某儿子现在的出息都是我小时候及时把他从失足的悬崖边上拉回来了。
我终于进了一中,我觉得我的前途一片光明,即使我抽烟喝酒打架,还想谈恋爱。
往后的日子老牛无数次向我描述他生活过那个岛,岛上成片的红树林,海滩上密密麻麻的螃蟹,还有忙着捡贝壳的穿着五彩的轻薄的纱衣的女孩儿……那些女的啊,啧啧……那些透明的衣服啊……每次说到这个的时候他总带着习惯性的感叹,每次都让我仿佛遇见故交一般兴奋,这让我觉得他是个比我色的色狼。
老牛说他曾经遇见过一个像红树林一样的姑娘,我说现在呢,他说没了。
老牛匮乏到极致的语言让我对那个像红树林一样的姑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可老牛还是老牛,这个形容美丽只会说圆圆的脸蛋像苹果的混蛋。
我能知道的关于老牛的过去只有这些,那个长满红树林的岛子,那些穿着薄薄的纱裙的女孩儿们,还有一个像红树林一样的姑娘,即使直到现在我都弄不清楚一个像红树林一样的姑娘会长成什么样子。
他用同样的童话若干次的在我面前显摆,想让我无数次的做出像第一次一样的夸张到我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表情,最好还要积极的问一下关于所有这一切的细节,然后他故作深沉的摆摆手,像那个一生风流的短命诗人一样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老牛说,鬼子这是真的,那个女孩子真的长的像红树林一样,我那时候觉得她就是我的了,后来我就走了。
没留给你个照片么。
没……
那她叫什么。
不知道。
你确定她是个女的?
……
一个男人粗犷是好事儿,但粗犷到老牛这份上就让人很不舒服。
老牛曾经在高二的一篇作文里写到:
“看动物表演,是增长知识,陶冶情操的事儿。”
这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无数次的把老牛想象成一只会表演的动物。
高二的春天,我觉得看见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孩。
她在学校操场中间那棵开满了花的玉兰树下,赤裸裸的白色运动装躲在我和老牛两个色狼灼热的视线里。
我说她是我的,老牛没说话。
一天以后老牛给去阿K送我连夜写的情诗。
十天以后我跟阿K躲在遍地荒草和破塑料袋的小树林里亲嘴,几只苍蝇在我们身边乱飞,老牛在树林边放哨。
十个月以后我跟阿K住在一起,几乎忘了老牛什么摸样,阿K说鬼子那天跟你一起在操场上跟我搭茬的是谁来着……
我想了好久说:
“老牛。”
……
阿K也是从南方来的,除了这个我对她一无所知,我近乎固执地觉得有些事情是没必要弄清楚的,例如阿K的过去乃至将来。
这年的夏天炎热的让我几乎忘了世界上还有衣服这种东西,我天天待在阿K的屋子里光着膀子睡觉,阿K给我扇着凉风,拍打不时飞过来的几只苍蝇。
阿K过生日那天我请了若干朋友和朋友的朋友去一个叫做零点十分的酒吧,迷离的灯光照着所有半裸的躯体,若干油腻而且肮脏的身体在舞池中摩擦碰撞,让我想起不断蠕动的蛆虫,老牛喝得烂醉冲到台上,他说我要唱首歌给一个我爱的,却被我一再错过的女孩,我想告诉她她长的像我家乡的美丽的红树林……
我想起来老牛曾经说过的那个长的像红树林的女孩,依旧不知所以。
那天的零点十分的舞台是老牛的天下,台下扭动着无数麻醉的肉体。
直到凌晨老牛依旧泪流满面。
很久以来我觉得我已经忘了老牛在我生活中的存在,直到阿K提起他,那个跟我一起邋遢过的男人,穿着大红的花裤衩,操着一口带浓重南方味的普通话。
那年的十二月我搬回学校,重达200斤的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年前即将到来的冬学竞赛和年后即将到来的高考,我坐在教室里看那些陌生的符号和公式恍如隔世,我不再属于这个屋子,老牛坐在我后面把头深埋进桌洞里头看那些连金庸都不知道的标注着金庸著的书。我看见那个英俊而且熟悉的脸孔上面越来越蓬乱的头发。
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天,空气干冷,我和老牛收拾出所有能穿的衣服包裹在身上,然后躲在被子里冬眠,我觉得有人这个时候过来会说我们是两头熊,冬眠的熊。
老牛说鬼子你小子怎么谈起恋爱什么都不管了,再过几天我都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儿了,我说咱们都很久没在一起喝个酒聊个天了……
老牛又说起来他的老家,那个叫赤山的岛和岛子上那些穿着透明纱衣的女孩儿,老牛又说起那个长的像红树林一样的的女孩,一反常态的寂寥……
醒来的时候看见老牛瞅着一本摊开的字典发呆,从来没有过的满脸忧伤,窗外边开始下起了雪,从窗台看下去像是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雪花大到让我看不见楼下的树,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弄不懂这个世界和生长在其间的一切,即使单纯的如曾经的老牛。
我跟阿K依旧一起上课下课,吃饭的时候带着饭卡去打饭,傍晚跑到那片白杨树底下拥抱接吻,还是不时有苍蝇打我们眼前飞过或者把我和阿K当成半截奇形怪状的树桩驻足停留……什么都没变,变的只有时间。
过年以后阿K和老牛相继离开,我开始学习那些在我看来如同太空文字的数学公式和枯燥乏味的英语单词,我的体重200斤的班主任把我跟阿K的事告诉了我爸,这让我产生了杀掉他的冲动,同时也让我爸产生杀了我的冲动。
过了年以后我天天亮着灯学习到凌晨一点,英语课本下面垫的是厚厚的一摞写给阿K的诗。
三月
不只是开放了的樱花
街灯铺洒的银河是思念必经的路
日子坐着火柴盒搭起来的火车远行
穿过无数想象铸成的铜墙
思念像这个季节开放的玉兰花树
无数残败的樱花当了她灿烂的注脚
雪白的花瓣唤醒我对上个冬天的回忆
回忆让我派去追赶早已离开的日子
终于
回忆回来,他说
我杀死了时间。
直到阿K寄信来我才想起来我没有要过阿K的一切联系方式,她也没给过我,那之前的阿K仅仅停留在我对去年的记忆,我在想发生在我们身上的到底算不算爱情,或者,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看了信封背面的邮戳,上面赫然写着“赤山”。
我想起来老牛,想起来我们同时看见阿K可他一反常态没跟我抢;想起来他说鬼子,阿K是个好姑娘;想起来那个长的像红树林一样的女孩;想起来刚刚过去的那个下着雪的季节,夹在老牛词典里的一个背影极像阿K的姑娘……
我想起来那个叫做零点十分的酒吧,老牛在舞台上泪流满面,他说我要唱首歌给我深爱的,却一再被我错过的女孩,我想告诉她她长的像我家乡美丽的红树林。
(编辑:李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