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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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龙镇。在学监老先生老檀木柜子里贮藏的史书上记载的曾是一座绝美富庶,商贾云集,四海通达的边塞要镇,镇子一年四季气候阴郁湿爽,水汽丰沛,然而与一般南方城镇相异的是雾气总是在夜晚才开始合幕潆绕,每夜每夜整个镇子都是烟气混沌不辨五指,可一到鸡鸣五遍,寂寥的东方鱼肚泛白之时那一夜的迷雾便会瞬时四散消失,白昼普照。临街的人们曾经偷偷提早打开窗扉待到辰时细细等待那自幼时便已熟稔的怪异更迭,虽然已是无数次的观瞧,包括那些早已遁入地府的先祖们也是随着这般的好奇休遣度过如水流淌的日子,因了那倏然的幻美绝伦,也还是乐此不疲。周边的山上曾常年生长着一种据说是可以炼制丹药的奇异药草,名曰“香蕤”,这药草白日里合苞禁闭,草叶螺旋向上,一到晚霞由紫红转为暗灰枝叶就会悄悄舒展平铺,硕大的花蕊娇艳欲滴,湿红流碧,奇香无比,然而却拒于蚊虫,不落蜂蝶。人们都说黄龙镇是沾了神龙一样的灵气的。传说先皇自登基之后便下令抽支天数的金银戴帽琉璃珠粉用以大建佛寺庵院,之后一度迷好求仙问道,也就渐渐悖离了父王的训导警示。唯一的作为便是谕令南方的农耕之地广播良种,培植仙草,除供王室留用储藏外还运抵邻邦当作珍奇之物谋求世代永好,不动干戈。皇室的嗜好总会触发下层民众的随波逐流,盲目效仿,广而告之之后外番各地客商如蚁聚般涌入,令先皇没有料到的是悄然忘记黍麦稻栗种植的农民竟然过得富余自在,仿似盛世。
然而,多年前的那个狂风呼戾的晚上习惯了安宁静寂的人们在梦中都听到了花枝哔啵断折的声响像放在砂锅里炒翻了的豆子,焦躁的让人不安。清晨,当人们推开洇湿的房门时,看见一道道孱弱的雨水流痕顺着地势蜿蜒淌下,上面旋满了绽开却被糟践散落的香蕤花瓣,褪掉的色泽将镇里的大道都染成了殷红的血色,摄人心魄的香气浸透了整个黄龙镇。白日里连恍然飘过的云朵也映的火红。惊慌失措的人们在那噩梦般的清晨都哭号着仓皇跑向自己救命的香蕤地里,却没有一个人欣喜平安无事的。人们知道除了镇子官属的北山上还残留着为数不多的香蕤之外,其余的平民人家的土地上都只剩下了一枝枝暗黑茎杆,烈日高悬几时,原本敦厚肥沃的田地里便裂开了噬人般狰狞的皲口,想是仙草许久年月的汲取地里精质,殆尽后就稀薄荒颓了。后来人们又将陈年的种子播下试图继续这繁盛的产业,可是却没有哪家的田里能够生出那细弱娇红的嫩芽来,自从这土壤里居住过那般灵异的香蕤花之后便不能再生长那些高产的粮食作物了,只能将就种上一些适于沙土的红苕,勉强过活。
因为失去了赖以生存的肥沃土地,以后的日子便可想而知了,东路航道上的商船渐渐少了,寂寥的海上已很少再见几点帆影,装修富丽供与过往客商歇脚的旅店也开始终日终日地打烊。没有了杂耍的人,已往摩肩接踵的街道已远不见昔日的繁荣,习惯了满脸宽慰的人们收起了欣然红光的面容,渐而变得忧郁低沉。黄龙镇的运格自那时起便开始堕入碎裂的路途。只是还有一群听命于太守都尉的亡命军士矫揉造作地守着这座命运将尽的空洞架子。然而都尉林士骏还是不满足于这毫不显圣的权利,在这果腹都成了奢侈的黄龙镇里还是会搜肠刮肚地发些檄文征讨些粮草,慌曰备战兵事,从富庶一路走到破落的沧桑老人们时常会说起,倘若有商朝比干那样的忠义之臣劝喻当权者,布衣草民也不会过得如此狼狈不堪,黄龙镇也不至于残败到如此地步。
市镇南面的通平门联通延往南番的官道,终日有经营繁杂种类的商贩经过,而最多的是披坚执锐飘扬着战旗浩浩荡荡的军队与一簇簇玄衣玄服的押镖者,偶尔有一两队吹奏着喜庆唢呐的迎亲队伍经过来往,也算是最稀罕不过的了。南路周边连绵灰褐的半大山丘,地势险要,道路崎岖,百步九折,害人的狼虫虎豹出没频繁,因了地处两国疏于管理的交界地域,再加上时年饥馑,粮荒辎重,还有苛重的徭役,迫于难耐的煎熬,穷苦的落寞者都纷纷奔入了山林,挑旗落了草寇,时常会劫些过往富贾,分散钱财,用以维持活计。纷乱的年月总会多些纷乱的匪事,也会常常祸起萧墙,无力掌局的朝廷若再出几个当道的奸佞之臣,那这个朝代就会成了污浊河里的鱼虾,徒有些前朝遗留的几丝华贵,已是有气无力,几近隳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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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斧砌石磊的通平门。
一彪面露凶意的军士用麻鞭狠劲抽打着极致疲惫褡脖已凹进血肉的马背,几辆圆木围捆的巨大囚车被慢慢牵引,停驻在城门两侧。城门洞里已是混糟的一团,邋遢无纪的闲兵游勇现在却显得分外地用心,一个个凶神恶煞,狰狞可怖,用酒肉灌肥的粗大手掌将一条条瘦弱露骨衣衫不整的流难者推搡进腥臭的囚车,说是蓄意谋反,扰乱和定。端坐在挂着黄铜镢口鬃毛飘逸军马上的面容惨白的军头接过手下跪递的物件,那是一本黄麻粗纸灰棉线封背早已撕落了数页的残卷,隐约可辨《军志》二字,应是商周的兵书,白面军人嘴角的刀疤微微弯起了一丝弧线,便随手扔进碾转推搡的乱人脚下。那个执书的老者早已被用细藤穿了肩胛骨拖在了马后,一路拉去,蜿蜒成一条淅淅沥沥的血道,僵直枯老的身躯没发出一点呻吟。所有跟随在老者周围进城的人们都被推进了囚笼。几个发束系着两角短小发髻的豆蔻女孩,赤着脚丫,扑撒着脏兮的襟衫跑向木轮吱呀的囚车,看见落魄的爹娘因过于拥挤被踩落在囚笼的一角,已是难于动弹,疲饿的瘦弱身躯竟连呼喊孩儿的力气也没有了,开始撕心地呼喊着阿爹母娘,跟着已扳起以防马匹后退倒动的木砧开始转向离开的庞然大物狂疯地奔跑。没几时也就失掉了气力,瘫倒在扑扑黄土的镇道上绝望地目送领头军士用马鞭狠命抽打着阻挡的人群一路开进的囚车队伍。
慕钟离喊过海阔指着远去的押送者荡起数里烟尘,真是没有治世的日子了吗?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施祎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