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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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阔与幕钟离自从结识之后就像连理的枝条,日日相依为命,再也没有分开过。刚开始的几天,幕钟离唆动着海阔先把那柄残麻片包裹的剑藏在城西一座破落庙宇的墙角里,用缠了爬山虎枯干藤条的黄土块封埋起来,跟着自己走道串巷去讨些吃食维生度日。起初,海阔还为此揪心难过,想到自己千里迢迢翻山越岭背负寻找弑父仇人的使命遁入这方水土,却因为活命沦落成了乞丐,要天天屈于人膝,献媚以对,这怎能对得起自己最初的使命,若是日子这么既定流逝数年之后,自己是不是也会像昨日在通平门旁见到的那个老乞丐一样,年老体衰,无以为继,最终饿毙他乡?那自己的一生也就是个只做了上联的对子,下联的命运便是浮夸低卑,也就再也没有颜面回到生育自己的梨花村去伏拜宗祠的祭台了。看着自己满身的颓落,衣衫褴褛,几乎裸露着大半的身躯,又瞥见幕钟离投来的无奈的降于命运的微笑,海阔明白,现在自己能够感受得到的敌人只有一个,那便是衣暖果腹,夜宿寻到了一处破落的庙宇,尚且可以遮风挡雨,可你要是胃里终日空空,就算在盛世年月也不会有人给你送来饭食,何况是这等的乱世。
想到这里,海阔也就只好放下空洞的念头,从幕钟离手里接过一张硕大的荷叶,擎在手中,像擎着未来的命运,颤颤巍巍,泛着青光。幕钟离欢喜自己的发现,这护城河里滋蔓成灾的荷叶,可遮雨露,可掬水饮,也能盛些乞讨途中采撷的野果充当食粮,现在也成了和海阔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家具。
魅风一夜摧香蕤,接踵而至的粮荒让通平城内苟延残喘的百姓的生命草芥一般绵软无力。还有哪家能够吃上黍面白米,那些玉食香气也只是在节令之日才会从枯滞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留下空白深渊。家底好的人家每日有得糠菜上桌便是祖上积得德,不至于过早断了烟火,绝了活路。一般的人家就只能罄尽人力整日游荡在荒野里刨锄野菜,归家臼成泥团放在火陶器里蒸成菜馍用以维生,即使这样,也不能满足那些仿似从来不识饱滋味的胃口,通平城外方圆十里的土地上斑斑秃秃,一片肃杀。老人们回想起以前守着满目的油绿,微风夹杂着庄稼散逸的饱满的香气迎面袭来,儿女扶犁荷锄劳作于田间,自己在地头挽着孙子稚嫩的手腕怡然自乐,听着隐约传来的欢声笑语,该是一派怎样和睦的景色,现如今只能抿心喟叹这多变的世道,每每潸然泪下也就成了家常便饭。
海阔与幕钟离,跟所有落满城内每一处角落的乞讨者一样,自然每日的走家串户也不会收获多少的吃食,纵使运气好遇上好心的大户人家,端些残羹冷炙出来扬手抛在街面上,也得尽快扑抢过去。因为饥饿也能勾起人心底亡命的念头,你抢慢了,饿死的便不会是别人。就连原本闲来无事晒太阳安逸度日的那些乞丐们也少见了。海阔问幕钟离那些人都去了哪,幕钟离头也没抬,用手指扣几粒残留在荷叶上的剩饭送进嘴里,“都饿死了,昨天还看见搜城的一队将士收敛了好多的尸体,全抛在城东的运河里喂鱼了。”说罢就及拉着草鞋踱到路边的饮马槽处用荷叶盛了一捧水来“喝吧,也管饱,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让你去喂鱼的。”海阔接过荷叶,盯住眼前这个瘦弱的身躯。说的不假,自从结识了幕钟离以来,一直是他跑前跑后去与那些乞丐们争抢食物,自己虽然也没有尊严可言,可还是放不下那颗善心,不愿与同处仄运的穷苦人们拼抢那些发臭的抛来之食。这是我的兄弟,永远都是,海阔知道现在身处困境,再多华丽的誓言都是不合时宜的,他不想做作地流下眼泪,然而心里有万分的感动,就暗暗发誓有朝一日自己转逆为顺,定不会忘了身边的这个兄弟,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海阔将荷叶里剩余的水托给幕钟离的时候,发现他又不在了身边,转眼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又与一群衣衫破烂的乞丐厮打成了一团,尘土沸沸扬扬,蒸腾着遮住了阳光。
每至夜幕降临,海阔便会与幕钟离坐在庙宇前的台阶上望着阒寂的城镇,去想象万家灯火的辉煌,试着撕开夜色数天上的星辰,看看老天爷对着这糟乱的尘世是不是真的闭上了眼睛,漠不关心人生疾苦。孤寂袭来,海阔便会让幕钟离唱几段诗词聊以解闷,还翻出青杏嫂子临行时送给他的草鞋给幕钟离套在伤痕累累的脚上。幕钟离高兴起来,起身扶着栏杆来回转着,海阔想起来虽然都流于苦难,可幕钟离却是没有心事的,只要是还不至于饿死就会过得自在舒然。正在怅然间,幕钟离忽然问:“你会不会喝酒?”海阔茫然地摇摇头。幕钟离笑出声来,“等有朝一日我荣华富贵了,我定会给你最好的酒喝,还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就像林府里那些官爷们吃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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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富贵人家习惯了富贵一样,穷苦的人们没有锦衣玉食也不会去刻意奢求满足,也会习惯于进退维艰的日子,这样的平静却不能代表着幸福。海阔也暂时找不到改变命运的稻草,也就随着幕钟离在这座摇摇欲坠的黄龙镇里终日流浪,荷叶与破烂的草鞋,唱诗,吃霉烂的粮食。又是深秋,落叶泛黄的季节,整个城镇彰显着从未有过的古卷的色泽,而落款的字条却充满了死亡的气息。每日的狂风乱作都会将忍冬树败落的枝桠卷成一团团的草堆,好像在等着生命已尽的人们的安睡。
一日清晨,幕钟离就拽着海阔出了城门,跨过滋养了尸气的护城河,萦绕着点点泥腥,径直走向一片早以被饥民将树叶搜刮一空的桑林。海阔纳闷为什么不留在城里等好心人家的接济,还要一大清早就出城乱跑。肠胃一时抽搐,才恍然悟出,肚子里已有一天没没进半粒粮食了。海阔转头看见一些神态疲惫、面黄肌瘦的人们也零零散散地从大开的城门鱼贯而出,也就安下心来。
除了出城还有别的法子吗?
幕钟离拉着海阔的手一路蹦蹦跳跳,活像一头不知疲惫艰难的小鹿。海阔一直不明白命悬一线的日子这小子为何还会如此的舒畅。相比较而言,海阔觉得自己就显得颓靡多了。过了许久,前方若隐若现一条边落长满了大片酸枣树的小路,这时幕钟离才告诉他昨天听那些乞丐们讲在这片远离黄龙镇的桑林里有彩尾鸡的巢,或许可以找到些野鸡蛋,运气好的话未必不能逮只野鸡开开荤。说罢就将裤腿用草绳系在脚踝上,趟过枯草进了林子。海阔随着幕钟离一路艰难地前行,随时留意着身边的虫鸣鸟叫。
秋风扫过林间的枝桠,婆娑作响,沙沙的声响那么熟悉,海阔用手掌使劲挤了挤眉宇,脑海中闪过他离开梨花村翻越的座座充牣着险恶的丛林,那些不时遇上的腐臭的尸体,那些阻蔽路途的巨蟒般怖人的藤条,还有那条飘满了五瓣的野梅花唱着幽怨歌谣的山涧小溪……想到这些海阔觉得肚腹突然恶心起来,就软着身子扶住了一棵松柏大喘着粗气。幕钟离回过头来看见海阔的异样,就折回来问他是不是感到哪里不适。海阔扬了扬手说,“没事儿,继续找吧。”就在这时,在两人丈远的地方一只不知名的野鸡扑棱棱飞了起来,在清寂的林子里显得格外清晰悦耳,幕钟离大喜,扔掉手中的树枝朝那里跑去,被踩折的枯枝败叶蒙上一层尘雾,一路延伸。海阔紧随其后,看到幕钟离停了下来,俯下身子朝他大喊,“海阔,快来,快来看看,这是什么?”海阔匆忙紧了几步走到跟前,原来是四枚鲜亮的野鸡蛋,原来是真的,这爿林子还真是个富美的天堂,竟然会找到这般美妙的吃食。捡起来握在手中还有暖暖的余温,沿着手臂经络一直温到心里。
幕钟离想象着烧熟后的野鸡蛋透着诱人的香气,剥开蛋壳露出细脂白嫩的清殃,放在嘴里,嚼在齿间,定是世上最最鲜美的吃物。海阔捧起这四枚鸡蛋,也不禁咽了几口唾沫,心里欢喜,觉得唾液里也满是鸡蛋的香气。幕钟离面庞上闪着骄傲,抬头看着海阔,“我说的没错吧,我有好多年没有吃过鸡蛋了,都忘了是什么味道了,这里肯定还有,咱们再四处找找。”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两个年轻人托着刚收获的美食伏着身子谨慎地搜索着林子的每一处空空落落,像是童年时没有忧虑的游戏一样满心欢喜,也不见了疲倦的踪影。
不知不觉,如血的残阳已悄悄挂在了晚秋的枝头,暮鸦唳唱起一日的悲哀。海阔数数两个人怀里揣着的野鸡蛋,大大小小已有将近十五六个,再加上顺路采撷的一些酸枣,像红红的玛瑙一样闪着亮光,足够美餐几顿的了。眼看着时色已晚,得尽快赶在关城门之前回到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那座破落庙宇。生起火来,就连神仙也不会去羡慕了。两个人一边在意念中想象着今晚该要做着怎样的美梦入睡,一边加紧着脚步按着原路往林子外面走着。
就在两个人将要折上那条小径的时候,身后不远处忽然传来隐隐约约的“救命”声,海阔停下脚步转过头来,“你听见有人在喊救命吗?”幕钟离也蹙起眉头,细细地搜索着。又是一声撕心的喊叫从不远处的林子里传过来。
“好像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幕钟离看了看怀中的美食,“快走吧,要不就赶不上时间了,关了城门,鬼知道咱们会不会冻死。”说罢就大步向前走去。
“不行,确实是救命的声音,咱们得过去看看”,海阔将怀里的野鸡蛋向上兜了篼,转身朝声音的地方走去。
“拗不过你,那先把东西藏个地方。”幕钟离结果海阔手中的鸡蛋和枣子,寻了一处草丛间放好,还拽了几把车前草盖在上面。
两人亦步亦趋地朝那个地方走去,噪杂撕扯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远远地看见一个满面胡茬的男子跪在乱草间撕扯一个年轻妇人的衣服,妇人的上身裸露着,露出的皮肤在傍晚的光线下泛着青铜的色泽,身子一耸一耸地抽搐着,嗓子已经喊得沙哑。男子光裸的脊背像嶙峋的岩石一样难看,一边撕扯着衣服,一边咒骂着。
“那女子或许也是来林子里寻找吃食的苦命人,该不该出手相救”,幕钟离看着海阔。海阔没有做声,从身边捡起一根手腕粗的树棍,径直走了过去。幕钟离也找了一根快步跟上海阔。
走到跟前,男人发觉有人靠近,转过头来,发现是两个稚气未脱的叫花子,觉得蹊跷,刚要做声吓骂脑袋上便挨了一闷棍。男子觉得吃了亏刚要起身反抗,脑袋上又是一棍。接二连三的一阵乱砸,男子早已不出声响,海阔停下手中沾满血浆的木棍,看见一个陌生的天灵盖已经渗出白白红红的浓浆,沾满了脸上的胡茬,令人作呕。身旁的落叶沾上温热的红色,有着重生的气息。
“大约已经死了”,幕钟离也停了下来。海阔这才发觉出自己的身子已经战抖成了一个团。女子惊魂未定,拿着已撕成条缕的衣服遮掩着身体,刚才的劫难仿似一场噩梦。待平静下来便哭啼着讲自己随婆婆到城外找些野菜,未曾想被恶徒跟随,自己身体瘦弱无力,抵不过恶徒的作践,连婆婆也被恶徒偷袭,躺在那里不知是死是活。说罢哽咽着指着不远处一抹低付的草丛处。幕钟离慌忙跑过去,果然有一老妪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用手指贴在老妇人鼻息处,已没有了呼吸。幕钟离站起来茫然地看着海阔,不知如何是好。女子感觉出婆婆已经命丧恶人之手,无回天之力了,就哀号起来,说这世道真是没法让人过活了,丈夫前年被抓了壮丁去戍边,至今生死未卜,只剩下自己、婆婆,还有一个年幼的小姑子相依为命,在这灾荒的年月里原本就没什么活路了,又遭遇劫难,现如今连婆婆也仙去了,该如何是好。海阔看着光裸着上身,脑浆迸裂的男子,将脚步后扯了一下,想到现如今一个活生生的人命葬送在自己的手中,虽然他丧尽天良,死有余辜,就算官府真的“廉政”追查,也不会加罪自己的,可心里还是有所余悸。事已至此,也只能先将婆婆背回女子家里安葬了,之后的事也就无力承担了.随找了一根长茅草搓成细绳递给女子,将脱落的衣裳扎好。然后走向幕钟离,“你扶一下那女子,带路,咱们回城吧。”说罢,将老妇人平稳地背在身上,吃力地挪开了脚步。
等出了林子,血阳像被射下的箭靶早已不知落在了哪个山头,天空拉下幕布,笼罩四野。海阔早已是大汗淋漓,只好先把老妇人放在路边的软草上,忽然想起还有先前的野鸡蛋藏在草丛里没有取出来。刚要提醒走在前面的幕钟离,忽然听到耳后传来几声马嘶。海阔疲惫地寻声望去,只能瞥见几骑骑着马的身影向落脚处靠拢。还没来得及明白,就听见有人喊,“前方何人,为何挡住去路?”听来洪壮有力,想必是来自一个壮汉的声音。海阔起身走近才发现两匹高头大马背后还有数十人推着木车跟在其后,车轼上遍插一“信义”深色旗子,再看随行者,腰间无不挂着刀剑武器,随着夜风叮当作响。海阔想不出这彪人马的来头,但感觉不像是官府的军士,就将事情原委如实相告了。
话毕,队伍前面打马下来一头领模样的中年男子,走过海阔,来到老妪的尸体旁边细细端瞧了一番,然后转身过来,“小小年纪能有如此仁义之心,实属难得,我易正山今日就破例一会,顺路带上你们,随我到前面的客栈吧。”幕钟离与海阔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跟随这一支陌生带刀的队伍。正在诧异间,只听那女子问道:“敢问壮士——”
队伍里有人接答,“通平信义镖局,易正山。”女子脸色一闪,赶紧跪拜下来,“多谢义士相助……”海阔看着这夜色越来越深,城门也已关闭,想回城里过夜也是不可能的了,与其在荒野里忍饿受冻,还不如随了他们走走看看,想必不是什么恶人。想到这里,海阔便又想起了那堆藏起来的山鸡蛋,就欲去取。忽然被幕钟离一把抓住,面带笑色轻声说“听壮士讲要到客栈休息,若是真到了客栈,还愁没有肉吃吗?”海阔无奈地停住了脚步。
几个体型宽胖的壮汉从人群里走出,将老妇人架到一辆放着粮草的木车上,打头自称易正山的那个人大喊一声“起!”一彪人马稳稳实实地蜿蜒开来。海阔将脚踝间的草绳解下,随手扔在细长流淌的夜风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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