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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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尽的药室处裸露出陌陌青草,未伤及木心的房梁椽子也早已不知被谁人捡走了,剩下片片落落的木片深陷在秋季干燥的土地里,竟也生长出了青青翠翠的树苗。熟看了的人们从旁边经过也不会再去斜眼看它,就像曾经有过一段让众人瞩目落泪的故事,就算里面融合着冤屈还有不甘,然而无尽流淌的岁月总会将一切洗刷干净,包括老先生像风一样瞬即而逝的生命一样容易淡去。然而,易正山的心里却像是挂上了万钧重的铁托一样沉重,拖着悲伤的步履,看见那些迎风颔首的青草叶茎里流淌着烟灰一样的色泽,那是火焰燃烧不尽的谶语,像是父亲的灵魂一样让他心里保持着清晰的仇恨。
听着乡人们对那段故事的复述,易正山额头上的愁云越积越厚,是林府的人放火烧的房子,自己父亲的死也是源自于此。讲述者的眼睛里闪烁着比他还浓烈的仇恨,仿似想尽快看到有个血气的男子提着铮亮的宝刀跨进林富大院,手起刀落,将林士骏的大好人头一刀砍之,再仰天大笑,看着脚下的鲜血像河一样一路延伸,流淌到林府大门外的石阶上,蔓延到黄龙镇的每一道街巷,每一个角落。他们不想兀自等待一场没有波澜的仇恨。然而,易正山在巡视完了父亲旧居的残垣破椽后就独自走开了,狭长的锦缎袍子像草一样随风摆动。
第二天,人们在信义镖局的门口看见,易正山像往常一样在大院里与人下棋饮茶,并没有发现他面孔上的愁容,也就没有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仇恨的东西,更不用说什么砍头的宝刀和流淌的血了。人们有些失望,也还是像以前一样在饥饿中苟延残喘着属于自己的生活,不过,在经过镖局大门的时候还是不会忘记去吐一口唾沫,没种的东西!有人说,也许易正山动手的时候不远了,他正在等待着时机,有好事的人们还到处散播说午夜的时候他曾亲眼见过易正山一个人在大院里的那块像倒地的狼狗般大小的砥石上霍霍地磨刀,月光泛滥在刀面上,有十足的杀气。
没过几日,细心的人们发现从信义镖局进进出出的人群当中多出了两张新鲜的面孔,以前,易家所有的家丁都是路上遇见能够相互道好寒暄的熟客,大家都不知道这两个年轻人的来历,倒是人们在讨论的时候旁边的一个叫花子哂笑着从嘴里挤出一句让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话来,“他们也是叫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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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阔一直没有明白过来那天易正山将他和慕钟离接到镖局的原因,倒是幕钟离的解释好像还多少有些道理,幕钟离说易正山收留你,是因为他和你现在都是丧父的孤儿了,是无父的命运让他徒生悲悯,他是同病相怜。看见自己被安排在镖局里也不是白吃米饭供养着的主子,每天还要卖些力气才能够跟其他的伙计们吃上饱饭,有米饭吃,也就有长力气的机会,也就不去探究那多余的原因了。不过,海阔心里还是有点滴的顾忌,先前易正山在他的心里是一颗生长的大树一样的形象,能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然而,城里人们的窃窃私语里总会有一些关于他屈服强势,是一个连杀父之仇也不敢去报的懦夫的言语传进自己的耳朵里。有一天,在随着易正山过通平城门的时候,还亲眼看见他将几吊钱币陪着笑脸一并塞进了守门的将士怀里,那张谄媚的面孔在海阔的心里已经烙上了一张不大不小刚好可以覆盖一个人大小的图卷,洇开的墨迹毒液一样腐蚀着隐藏在心底那桩久远的使命。海阔不想像易正山一样知道杀复仇人后还能够不知廉耻地安闲度日,只恨老天没给自己开一张慧眼,可以寻找出那群将梨花村一夜之间变成流刑地的蒙面马队的去处,也怪自己没有学到大本事,若是遇到仇人,真的怀疑仅凭一把已是锈迹斑驳的襄州剑能否可以横扫千军如卷席。
杂乱的疑虑和平淡无奇的时间一并融入每日的流程,安然度过。海阔与慕钟离每日干些打柴、烧水的一般活计,有时押镖的人手不够的时候还会帮忙跑一些短途的镖,运气好的话,付钱的主人还会准备一顿丰盛的餐宴来给一路劳苦的伙计们接风洗尘。两个人虽然在队伍里不算起眼,可几个月下来,也与镖局的人熟悉起来,伙计们看见这两个年轻人干活干的卖力,平日里也不去计较那些蝇头小利,只要有口饭吃,晚上有地方睡觉就会整日整日地露出灿烂的笑脸。海阔原本认为日子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直到一天晚上易正山将他们两个叫道自己的寝房。
海阔和幕钟离站在离烛台不远的桌凳旁边,没有坐下,看着帐帘处挂着的一口掌面宽的钢刀随着烛光的抖动掉下微微颤动的影子。三个人都默不作声,看着易正山在寝房里来回走动着准备些什么东西,不一会儿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已摆在海阔和幕钟离的面前。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易正山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易正山读到他们两个脸上的惶惑,然后笑笑说,先坐下,知道你们来到镖局有多久了吗?幕钟离翻了翻眼睛说,大约有半年的时间了,怎么了?易正山又笑着说,好,每日尽让你们做些砍柴备水的粗活,还忘了问问你们会不会写字呢。这里有一杆笔,两张宣纸,你们随便写几个字我看看。
幕钟离瞧瞧海阔,又望着易正山问,写些字作何用?易正山将笔醮上墨汁搁在笔架上回道,你们只管写,随便写几个字,写完便可以回去了。还有这样蹊跷的事情,幕钟离想这易正山还真是一个怪人,就回复说写几个字有何难处,我还会唱诗呢。看着米斗大小的软纸怎么也盛不上一首长诗,幕钟离将字画满了纸面的每一处空闲的地方也还没有写完,看着黑黑稠稠的,连拿捏的地方都没有了,只好作罢,然后将笔交在了海阔的手中。
海阔看见昏黄的烛光将纸面抚摸的一片光明,在暗夜里像镜子一样突显明亮,记忆的大门也瞬即打开,脑海中浮过那些从父亲的身上拔下来的木楔子,沾粘着凝固的血液摆在地上彰显的“杀”字,用气运笔,依势而就,依然是一笔一个笔画,海阔仿似又看见了梨花村的人们眼里的那种惶恐的眼神,那种深不见底的空洞和惊慌。
字写成了,还没等着墨干,易正山就把他们两个辞退了。回去的路上,海阔没有说话,幕钟离知道肯定海阔又忆起旧事了,在他身边的这个不喜欢说话的朋友心里有太多的故事,像是一本厚厚的古书一样莫测。就算被岁月的虫啃食成了残页,也不会消减他那深驻的思想。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或许,不远的时间后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施祎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