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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尘凡语】香蕤(十三)

2009-07-17   作者:本站原创   来源:   点击:  

第十三章

1

翌日巳时不到,通平门外的护城河边便挤满了盈盈散散的看客,拄着拐杖踉跄着脚步的老人,提着凌乱野菜坚果的男人,还有怀抱着嘤嘤啜泣婴孩的妇人。护城河昨夜结上的冰冻开始融化成潺潺的流水,上面浮着伤却的黄色荷叶,从水底擎上岸的都是一些黑绿的枝条,过往的迷人翠绿不见踪影。偌大的通平门外彰显着一种罕见的热闹场面,好像这并不是乱世的野外,而是一个云集商贾,熙攘往来的集市场。海阔与镖师们化成布衣的模样,将武器藏在衣襟里等待着午时按计行事。时间点滴过去,落在海阔的眉宇中,集起一汪醇久的毅然。

巳时三刻刚过,一阵沉闷的马蹄声响从通平门内传将过来,海阔扭头望见一队着锦衣,披坚执锐,神色桀骜的马队从城门显出身来,随后是步卒军士,其中几人左右挟着一白衣素裹,胸前画一硕大囚字的男子跟在其中,海阔认出,那便是蝶露的哥哥,自己的恩人,易正山。远远看着男子脸色苍白,满是皂白相间的伤疤於痕,手脚锁着腕粗的锁链,沉重的连步伐也迈的蹒跚,就这么一步一点地随着队伍走向死地。海阔体味着这种无奈,就像你不能选择自己的生命降临人世一样,生命的尽头该在何方你同样也不能自己决定,这幕冗长的人生戏剧便是这样的戏谑着我们这些日日夜夜浸身其中的人们。海阔一直盯着打马前来的这队军士,大约有四五十人的模样,心里慢慢盘算着。

有几人将人群驱散着,在临河的地方控出一方平地,摆上红木桌椅,前方丈远,对着平稳如镜的河面摆上一尊木砧,上面有暗红的颜色,萦绕进错综的纹理内,吸引着围观人们的所有眼神,那想必就是转为枭首而刻将鲜活的性命送入黄泉的垫脚石。

有一外穿紫团日花纹鹤舞朝阳的官吏,满脸松动白皙的肥肉,操着一口含混不清的官腔向人们宣告着今年城镇中的紊乱,还有匪贼的遍野,难于治理,之后又谈起来年的兵役和徭杂,喋喋不休,围拢的人群一阵叫骂。“这条老狗……”“都什么年月了,饿殍遍野,每日都吃不上顿饱饭,哪还有壮丁可征,真是作孽……”“现在没得香蕤收了,该轮着收咱们的命了……”“不去诛匪,却在这儿恬脸作祟,冤枉义人,这老厮真该千刀万剐……”

当人群的影子正向城门的时候,那白脸官吏宣读了处斩告示,便将令牌扔在早已持刀久立在旁的刽子手脚下。海阔顿时心里打了个机灵,向身边的随众使了个眼色,便拨开了人群走上前去。剑已离鞘,硌在皮肉上,透着刺骨的寒冷。那肥硕的刽子手递一碗安魂酒给跪地的易正山,易正山没有言语,将头巍然垫在木砧上,像是夜晚枕着棉絮裹的枕头就寝安眠。刽子手见他不喝,就将酒水随手一扔,落入漂满冰喳的河水上,砰然作响,然后紧了紧松动的头巾,搬起那柄不知终结了多少生命的宽脊琅琊钢刀用力举过了头顶。大家都瘦在周围盯着这淋漓的一幕,想象中,喷涌的鲜艳早已溅进河水中,流开的河水带着朵朵四散的血色花瓣随波逐流,离人远去。

围观的人们都瞠目等待着那扣人心弦的一幕,不料,那钢刀举过头顶的肥硕身躯竟突然仰身倒地,落地的刀脊跌在河岸的碎石上,锵然作响。事后,有眼快的人说,一道白光,就是一道白光才把易正山的命拉回来的。插在刽子手喉间的是一柄寸长的匕首,那没入骨髓的声响沉顿后沁出清脆,旁边的围观的人们都听的明白。待两边的侍卫缓过神来,大喊有刺客!立在两旁的军士便纷纷围上前来,围观的人们也即刻骚动起来,海阔见时机已到便领着众人冲到了前面,挥剑劈向迎上前来阻挡的军士,顿时鲜血四溢,血丝随着刀剑飞舞成一片,扬在空中,变幻着狂草一样的形状,围观的人们看见溅再在身上温软的血液,心生惊恐,都蜂拥着奔逃开去。主判的那白脸官僚哪见过这等阵势,随吓得两股战战战不起身来,词不成调地惊呼,给我拿下,给我——拿下!海阔的身板虽已完全长成,却还有着孩童般的柔韧,在挥舞钢剑虎虎生风的攻势间隙中钻滚跳跃,得空便撅上一剑,竟然应付裕如。官兵无暇顾及依然跪在木砧边的易正山,都挤上前去与劫囚的镖师们拼命。

铁锈般冷腥的血气在护城河畔无声弥漫,死去的躯体颓然倒下,袒露着骨肉翻折的伤口。镖师们列成数条弧线,顶着军士的逼迫,刀光翻滚,如同礁岩上拍起的万千碎浪。海阔四周围着七八个簇拥过来的军士,将他裹在中央,海阔咬紧嘴唇,翻手拉过一人,剑刃朝脖颈上一拉,使了那么大的气力,刀刃几乎卡在血肉里。他猛力一拔,掣回了刀,血却也跟着喷了一脸,也顾不得抹,提剑便欲找寻易正山的身影。不料跟上来的官兵太多,前面飞来一刀迎头劈向海阔,海阔顺势一挡,预想中钢铁交击碎裂的声音,终于铮铮响起。电光石火,交击之前最后的一刹,那柄钢刀的主人微微加力,双腕内绞,锋刃所向无声一转,不再朝着海阔的刀身,却迎向了海阔手的腕子。海阔下路飞起一脚,用尽了毕生的力气般使那官兵连剑带人飞出了丈远,那血肉之躯挟裹着强横的力量,撞上了乱舞飞薄的刀锋。刹那间,布帛、皮肉与骨骼依次削断,势如破竹。

海阔摆脱乱战,挤出了人群,却恍惚间看到了慕钟离的影子,正将易正山的枷锁卸下,正在此时,一名外围的军士趁他不备,挥刀上来,一刀劈在慕钟离的右腿上,慕钟离大叫一声仆倒在地,佩剑咣啷一声掉在地上。那人正欲再补一刀,却被脱开枷锁的易正山一掌推进冰寒的河水中。海阔跑上前去问道,“钟离,你怎么来了?!”满脸的惊恐。“此地不宜久留,先冲出去再讲!”说时迟那时快,顺手捡起一柄遗落在地的钢刀,拖着伤腿挡着来人的袭击。

镖师们见到海阔得手,便边打边退散到人群的外缘,围成一弧,护着海阔他们撤退。镖师们身单力薄,抵不过越发猛烈的进攻,不几时便有几人丧身在乱刀之下,被围拢的官兵砍撅践踏在脚下,血肉模糊。正期间,打吊桥南面冲上三五骑,放眼看去却是蝶露他们,海阔扶着易正山背着人群踉踉跄跄地朝马队走去。急匆之间却不见了慕钟离的身影,海阔回过头,正发现慕钟离在朝这边喊着,“快些离去,快些离去,吊桥马上就要升起来了……”海阔脚下用力,揽着易正山的身体奔走到了吊桥上,转身看见,官兵的弓箭手赶到,架开阵势搭箭放矢,慕钟离的右腿卷曲在地上,身子倾斜一边拿着钢刀逼着来犯官兵的砍杀,一边用手匍匐移动着躲避那流星般的箭簇。看着镖师们一个个被飞来的箭矢钉在被猩红的血浸泡成泥淖的河边,呻吟呼喊,眼中奔涌出愤恨的泪水。刚跨上对岸,突然,易正山“啊——”的一声尖叫,身子一僵便沉在海阔的身上,海阔霎时转过身来,发现一羽长箭直耸耸地插在右背上,像一根长在泥里的蒲苇一样坚硬异常。蝶露见到那飞落到哥哥身上的白光,便哭喊着飞奔过来。“哥哥,你怎么了?哥哥,你怎么了——”哭喊的声音惊起一滩飞鸟,贴着蒿草飞向河流的方向,唳唳的叫声涂满了悲凉。

海阔将易正山扶上马背的时候,吊桥已经升到了半空,蹄尘远去,海阔看见河的对面一片血色,像熔岩的炽烈,攒拥的人群中没有见到慕钟离的影子。

自正午至日暮,海阔一直阴着脸,像拓不开的乌云。易正山气息虚弱,身上的囚衣早被剥去,套上了海阔的外衫,也削去了背上的箭竿,只剩下寸长的一截露在衣衫外面,猩红的血不住地流在马背上,随着砭人肌骨的寒风结出一块硬硬的血痂。海阔与易正山共乘一匹棕马,揽着缰绳护在他的身后,胸前也一直暖热着,那是方才的刀伤沥出的血在不断沾染着皮肉和衣襟,两个人的血液混容在一起凝结起来,海阔觉得他和身边的这个男子也冻结在了一起,难于分离。

海阔脑海中闪过吊桥升起的那一刻,慕钟离那举起的血色刀光,还有残缺的右腿,该是怎样的痛疼?今天他是放心不下自己才来的。天涯望尽,情义难寄。海阔想起那个在昏黄耀眼的阳光下惬意自若唱着优美诗歌的少年,蓬垢的面庞却没有半点的潦倒样子,那个星夜里他对自己承诺的荣辱与共,那双穿在脚上的草鞋,那张翠绿无疵擎着河水的荷叶,还有那在密林间捡到野鸡子时满脸的兴奋神情……过往的故事在眼前一并闪过,清晰如昨,现在却蒙上了虚妄的色泽。若是慕钟离今天不会过来,或许,死去的人便会是自己了。没有想到,与慕钟离讲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快些离去——”,那就快些离去吧,岂不知这一别竟是永诀,相逢,还能吗?钟离,朝朝暮暮我从未感谢过你,你让我快些离开,自己却永远留在了那隅死地,你不知道生命的线上我们再不能相遇,可谁又能够知道我的余生会背负一辈子的债,你便是那债主,我该怎么还予你,钟离,告诉我……海阔用手捏过慕钟离送与他的护身符,泪水奔涌而出,垂落在那上面,涤去了这个男子的半个世界。

2

愁意散漫在天色上,层层染染,一笔笔添重靛蓝,著上艳橙,又晕散了绯紫,终于黑透了。一路的风驰电掣,冲出来的五六人奔波了整个下午的时间,只是顺着道一路狂奔,走了也有近百里远的路程。众人四处探望,竟然也不知道现在身处何方,只知道身后百里远的地方有诸多的兄弟殒命,现在谁也不能回去给他们敛尸。那爿林子也是不能回去了,假若走漏了什么风声,官府的人定会派兵搜捉。正在迟疑间,海阔觉得身前的易正山呼吸像渐飞渐远的风筝一样,仿似脱了绳缰,柔弱得让人难以抓住。众人将当家的轻轻放下马来,手触在血沁的身上,黏稠难耐。易正山发出嘤嘤弱弱的声响,让众人先行避开,只将蝶露和海阔留在身边。

抓过海阔的手掌,易正山游丝一般的声音像拼尽了最后的力气才发出来,“早知这样,就——不该把我——救出来。钟离,我——对不起他……”海阔握着那双微颤冰凉的手,有硬硬的血痂黏在上面,凝噎在一旁。

“我想,我也活不过今晚了,海阔,我欠你的情义恐怕今生也难再还了。或许,咱们的兄弟情缘只能来世再续了——”易正山停停顿顿地说着,呼吸粗重短促,“蝶露,好在有你,我也便放下心来了——,海阔,答应我最后一件事情好吗?”海阔用力地握紧了易正山满是茧子的双手,想淹留住这曾经给与自己温暖的男子。

“答应我,照顾好蝶露,易家只剩下她自己了,也不要——再游命江湖了,岁月冷落,天堑无涯,恩恩怨怨何时了,就到此为止吧,不要再去想那些谁是谁非的过往,才会——留住幸福,懂吗?”海阔抽搐着,残月洒下遍野的冷淡。

夜风中,乌雀愁楚的吟唱,碎拆下来,不成片段。

蝶露抱着易正山哽咽着,“哥哥,你在说些什么,你是不会离我而去的,哥哥,别再说了,你是不会死的,咱们明天就去遥远的地方,建好房子,种上遍野的粮食,没人会忧伤,咱们还在一起生活,谁也不会离开谁——”

“别傻了,丫头,谁都有死的时候,就像熟了的玉米那样,都要被收却的,答应我,好好跟着海阔,不要悲伤难过——”易正山直了直身子,“丫头,别哭了,就这样了,你去把我的好兄弟们都喊过来吧——”

剩下的围过来的时候,易正山刚要说些什么,声音却堵在喉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只是用尽所有的力气将双手放在了一个伙计的身上,轻拍了一下,便瞬然落到了地上。夜色沉沉,吞噬着一切生灵的气息,不留任何的罅隙。

翌日黄昏时分,众人将蝶露守了一天的易正山埋到了一个微隆的山坡上,周围云树绕着晚霜,冬风十里,将每个人的脸都割上了浓重的暮霭。海阔与蝶露站在山坡的顶上,守着新起的坟茔,望着远方的落日洒下的光辉映照满川烟草,野风骤起处,漫空飞絮。海阔目送着远去的芳尘,知道所有人梦中的良辰好景,风帘翠幕本来就不属于像自己这样一个活在伤口上的人。纵使尖风薄雪风雨相催,兔走乌飞不住,留在心中的故事都只是悲情的断章。

夕阳不知离恨苦,寒空冷却,难赋深情。海阔拉过蝶露的双手,深情安毅地望着身边的这个答应要好好照顾她一生的女子,脑海中的过往片片吹去。在这清苦的世上还有多少的生民涂炭,流离失所,情缘凄切?明天会是怎样,明天还会如以往一样吗?

暮阳收却余彤,留住半边飞霞,像血染的刀背用生命画下末卷。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施祎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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