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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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露执意要让海阔回归到本真,告诉他若是家仇未泯便不会再见他。海阔退到现实的边缘,有过的那些伤痛又像游荡的魂魄从还未完全缝合的伤口处飘溢出来,脑海中褪却颜色的记忆逐一清晰起来。易正山要我退出江湖,真的那么容易吗?死去元知万事空,可活着的人却很难摆脱那些随着命运起伏波动的恩怨。我没有遵照易正山的遗言,是要将铅注于心的恩怨笔笔勾销。又走上了那条单调而又幽怨的不归路,路的尽头,海阔每夜都会去切身体味那血光冷却成黑色泥淖时的感觉,不知道那意不意味着真正的结束呢?
“我要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会时常回来的——”一个晴朗的早晨,海阔抓起了角落里放诸良久的那柄襄州剑,满把地攥在手中,异常的干冷,砌入骨髓。
“拿上这个——”蝶露递过来两双新作的草鞋,还未完全干却的鞋草海散发着新鲜的清香气味。两眼对望的时候,海阔发现蝶露脸上有着一种莫可名状的复杂神色。海阔将草鞋接过放在肩上的布兜里,怎么会如此的相似,每次都是两双草鞋注解着离别。
“小阔,别忘了回来看看你的嫂子啊……”,那声撕心黯哑的呼唤声从记忆深处奔到脑海中,海阔望着蝶露的眼神,心里发出烈烈的火光四射的声响,有跃跃的红从遮蔽中升腾出来,由淡转浓,自虚而实。
海阔知道蝶露的脾性是端正剔透不劳人挂心的那一种,他知道,无需他叮咛多添衣、加餐饭、少思虑,仔细珍重种种种种,蝶露亦能将她自己安排妥当,然而总是要听她亲口答应了他会好生照顾自己的,才算是就此别过,便要等待,也总有这一句叮咛的念想。
“我走了,等着我——”海阔大步跨上山坡,一路流星,背后是满川呼猎作响的奢红香蕤。
待出了那片神秘园路上见到了生人,海阔才知道已经是两年后的春末时分了,不过满野里却不曾见到零星的绿意。海阔安下心来仔细地计量着,想到从那遥远的梨花村赶到的第一处也是唯一一处地方便是黄龙镇,那里有他故去的历史,破落的庙宇,慕钟离,还有易正山,信义镖局。好像所有明晰的罹难也都是在那汪结满莲蓬的护城河边发生的,海阔从未再次见到那面有着玄黑色底子中间幽着硕大“王”字的旗子,只是在心里每日将它擦拭的干净铮目。海阔的脚步朝着两年前的那条逃逸之路一路走去,也就只能去那里,黄龙镇,属于自己的那些温暖在两年前破灭后,剩下的便是仇恨了,海阔一边跟自己说着,一边回想起见慕钟离最后一面时彰显给他的那条断腿,还有那支在易正山身上穿背而过的被血液浸泡后湿滑无比的箭矢。
2
海阔没有进城,只是在通平门外每日看些车水马龙,看那一对对玄衣玄裤或是红衣赭裤的军士,也见到零零散散的颓丧人们清晨踱出城来漫无目的的散逸开来,日落时分又颓丧着脸流淌进去。海阔觉得这是真正的死地,里面的人都是半只脚磕在奈何桥上的鬼魂了,生气全无。有时也能见到貌似两年前的那一幕血腥在护城河边上演着悲剧,大堆的人群中间夹着或胖或瘦的锦衣判官,嘁嘁喳喳宣读着训谕,而后鬼刀扑地,木砧上的死囚身首两异,圆滚滚的头颅落进河中,继而消失了踪影,旁边则是嬉笑闹骂着的人群,有探头好奇的,也有哭丧着脸气愤交加的。
有一次,海阔又经过了那个曾经买过菜人肉的酒铺,不过已经换了主人,海阔问过在店门外招揽客人的酒保,前家的老板哪里去了?面色异于常人般圆润光滑的小酒保哂笑着看着海阔,而后拍了拍肚子,说他们啊,去年都被卖到临镇去做菜人了,我们这店是新开张的,里面的肉也做的新鲜,客官不过来尝尝吗?海阔啐了一口转身离去,那晚酒肆吴氏老板的泪眼历历在目,海阔想这老人全家都被卖作菜人定是他所说的那彪南山里的土匪所为,又猜想这官府不几日便兴师斩杀的人只是为了震抚民心,那些真正该平定的乱寇应该是不会列在其中的。
海阔嗅到这初春的气候比往年都湿润的多,为何却不曾见到田野里的绿意呢?海阔向一跛着脚走过吊桥的男子问其原因,男子望着海阔问道,你是别处来的吧,你不知道这镇子经过这几年荒灾过后,还剩下几个壮丁了,半大的孩子都去从军了,也没见几个能回来的,我的两个哥哥就是这样一去不回,亲信全无的,哪还有什么壮丁去种田啊?男子指着自己下身空荡荡的裤筒告诉海阔这是自己刚下生的时候母亲亲手摆断的,好让我免去兵役,现在看来母亲当年就应当把自己摔死,好免得活着受尽了欺侮和苦难。男子满脸的无奈忧郁,说最近京城有些事变,好在宫廷乱了,常年征收香蕤上供皇家的事情也便搁置了下来,不过黄龙镇所属的南平郡是保皇的派别,便需扩招兵马,广聚粮草,由此还将服兵役的年纪降了两年,已经是活在阎王笔锋上的人们更是苦不堪言呢。末了男子转身离去的时候又拍了拍他那条跛腿扔下一句话,传言这些挨千刀的鬼怪政策都是林士骏府上的一个人称“瘸子军师”的主意,他也像我一样,是个跛子。
海阔听完男子的讲述,看见他那条随风摆动的裤管,这越发酷烈的世道连种田都成了奢侈,又忆起慕钟离还有易正山的仇恨未雪,海阔咬紧了牙关,“狗日的林士骏,我定会手刃于你——”
海阔放心不下蝶露,不几日的功夫便又回去了一趟,跟她说了黄龙镇现在更不如以往了,满城透着浓重的怨恨,临走时还将慕钟离送给他的护身符摘了下来放在了蝶露的手心上,说他有些放心不下她,要把着这护身符亲自放在她的手上这心里才会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一样能够安宁下来。蝶露还没等喊出挽留的话海阔便又瞬时消失了踪影。蝶露接过还带着点点暖意的那个小小荷包,上面的金线上缠萦的繁杂情义对海阔来说是弥足的珍重,而现在却又不顾翻山越岭远路的艰辛,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能够看看自己是否过的安定。不觉悲戚涌上心头,回想起那晚自己对于这个男子是怎样的尖酸与刻薄,我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竟然对自己深爱着的男子说出那么毒烈伤人的话来,心头一凛,泪水决堤而下。
蝶露告诫海阔的那晚,所有的谶语便在心中扎了根,蔓延生长的使命在身体内急速地散播起来,比瘟疫都快。海阔挣扎在野地里的每一寸黄土上,听着耳边散淡的风声,像那僵脆的琴弦,或许下一刹那便会滑出变徵的异声。
海阔循着那奏着琴殇的风声走过通平门外的吊桥,仿似听见了那日午后的嘀嘀箭鸣,那钉在地上像秋后麦穗一样的箭矢,黄尘翻滚中,亲人罹难。海阔用草帽压着眼神,河岸上还有新鲜的血浆,凝成一片,有几只灰羽鸢在争相啄食,嘴角上有殷红的泥土。正欲进城,打马过来一群将士,开道的几人推搡着路旁挡道的百姓,后面护拥着一骑骑着玄色骏马脸面生的白净的男子,大约有四五十岁的光景。后面紧跟打着朱彤底子金鸢鹊都尉旗的侍卫,半人高的两个“林”字,十分醒目,被正午的日光剪成了伶仃的黑影,叫穿门而过的风撕扯得歪歪倒倒的,几欲飞去。海阔在心中暗道,想必这便是那横征暴虐的黄龙都尉林士骏吧,看将上去倒是一个和善的人,不过肚子里全是蛇蝎心肠,待我听过这几日的风声之后,便会取你首级。当林士骏的队伍路经海阔的时候,剑鸣在鞘,海阔听到了那数枝梅花开放的声音,要张开了花蕊等待饱饮奸佞臣子的赭血。
海阔问过来往的乡民,这便是令人侧目的黄龙都尉林士骏,平日里是很少如此大张旗鼓地走出林府视览镇子的,一年半载也遇不见一次,乡民们说,若不是今天瞧见了这张荡着奸佞的面孔,还真会记不起全镇贫富老少的命运还由这么一个满脸流光溢彩的男子掌控着,传言京城战事吃紧,这林都尉该不会是要调遣远走吧?四周围观的人群整日过着哭天呛地的日子,看着眼前流动的这队将士,满摇着威武,也都是敢怒不敢言。眼见这情景,海阔思忖着刚才传进耳畔的言语,心里急切起来,便没有多加驻留,提了剑,就急匆匆离开了这噪乱的黄龙镇。
3
入春的季候里空气变得暖润起来,夜幕温着浩瀚的原野,仿似掩蔽着挣脱和萌动的生机。海阔独自走在了无人迹的荒野里,遍身能够感觉到的只有心里的急躁还有脚下积得缅厚的尘土。若是真的像城里那人讲得那样,林士骏随了讨逆的大军远赴京城,再想见他取他性命可就难了,海阔想着这造下天谴的黄龙都尉的林府里定是戒备森严的,那该以怎样的方式渗进虎穴呢?海阔心里一横,若是真的找不到跨进林府的跳板的话,便在深夜避开侍卫摸进林的寝房,一刀拿下,速战速决。海阔只是这样计算着,脚下也变得有力起来,然而心中顾忌这般的硬闯会不会是以卵击石,一旦被附上天罗地网,自己逃将不出,还能不能再见到蝶露那桃靥的面容。盘月高悬,引着夜风吹动起海阔遍身的褴褛,留下丝丝的寒意。时不我待,先去备套夜行的缁衣,再行定夺,海阔飞奔起脚步一路向南。
沿途的树影斜照,在眼前画满参差的落落影致。正当海阔腿脚有些许疲惫的时候,忽地发现群殴按路不远的地方有零零散散的火光浮现,两侧围着山背,像跳动的影魅,零零碎碎的还夹杂着噪杂的哭喊斥戾。海阔快步走上去,伏在离火光不远处的一处矮树旁悄悄地查看,一群黑衣人正拉扯着几个素衣装扮的妇人,手里擎着火把,握着凶器,像是路匪的模样。旁边是一歪斜在地的花轿,地下俯着几具没有声响的尸体,想必是刚才发生过争斗留下的狼藉,暂没有人去理会,海阔也看不清那些人的衣着打扮,只能大体分出点点的色泽。那三两妇人还在哭喊着不从,看来又是一桩作孽的匪事。海阔想着今晚总该要路过此处,虽不想再节外生枝耽搁了刺杀那恶弊的林都尉的大事,可看见那三两妇人满脸的悲泣,又触起了自己心中的仇恨,海阔知道那群糟糠般的路匪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对手,过去吓将一下也是胜券在握。海阔站起了身,飞步迎到了前面。
那孱弱女子声嘶力竭的哭喊声慢慢变成了游丝,那群玄衣的劫匪哂笑起来,正要扛起这诱人的劫物打道回府,却猛地发现竟有一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后面挡住了去路。众人觉得可笑,看见来人身单力薄,却还想路见不平想要拔刀相助,多管闲事。这般的年月自己都没得活路了,这样的还真是少见呢。还未等众人开口,只听前路定立的男子迎头甩过一句话来,“要活命的把掳掠的女子留下,便可回去——”
见眼前的这个不知从哪冒出的男子还口出狂言,打前的路匪提着明晃的宽刀立马逼向海阔,“找死啊你——”话音刚落,飞起的一刀便直取海阔面门。海阔不动声色,侧身一闪,路匪的一击便落了空。被羞的匪贼亡命起来,接下又是横斩一刀。千钧一发之际,海阔抽出腰际间的佩剑,剑路如虹如电,明厉得仿佛要在眼底刻下永远的痕迹 。顿时金铁交击的鸣动渐渐响亮起来,喷溅的浓郁血痕被火火映成稠黑的浆汁,固执地、缓滞地流淌,紧逼向前的几个匪贼所执的宽刀都脱手飞去,跌落尘埃。顷刻间,海阔已是停住了身影,立在伏在地上抽搐翻滚的几个匪贼旁边,剑尖上悬垂着一滴血,将坠未坠,映着火光晶莹剔透。
众人见来者不善,今天遇上了一块不知从哪滚出来的硬石头,也就没有了再那命开玩笑的劲头,就赶扔了火把紧收了伤者的身体转身跑路了。
刚才被劫的妇人被几个仆从模样的扶着身子走到海阔面前,捡起一柄火烛,见到黑夜里伫立的是个年轻的男子,就连忙拜跪下来道谢,“小女子刚从姑母家回来,便遇上了匪贼,若不是公子出手相救,还不知能会怎样……”说罢,提着衣襟又啜泣起来。海阔接着跳动的火光看见眼前的女子,像是身体里藏着无尽的病魇一般,举止投足见虽毫无气力,不过却透着一种高雅之气,面庞也生的俊俏,衣衫见飘散着一股香气,想必是很少出门的哪家的闺秀。
海阔没有言语,抬起脚来将方才打斗时滚落到草鞋里的石子磕出来,便要转身离去,又听见身后的女子恳切着嚷求到,“还望公子将姓名留下,以后定当报答——”
海阔想起多少年前那个同样为自己所救的妇人,没有了丈夫公婆的依靠,也不知道在这般慌乱的世道里还是否依然活着。觉得只要世道还没有安泰,所有人的生命便都是了无定数的,留下姓名又有什么用呢,都是过客罢了。海阔定了定,没有回头,轻回道,“不必了,荒山野地的,你等还是速速回家吧——”说完,迈开步伐,踏出了映射的橘红的光晕,融进无尽的黑夜。
走出约有十几丈远的时候,海阔隐约之中听见背后飘过柔韵,像是羌管弄情的菱歌泛在夜幕当中。
山青青兮水潺湲,愁蛾嫩画,心绪事阑珊。妆阁开却无人管繁弦。
空惨惨兮妾思绵,夜永对景,憔悴长萦绊。行人凄楚寒风数声残。
海阔听见那女子的长调,满眼的旷寂辽阔,那一面的对视却像薄烟一般不能近嗅,微风万里,海阔知道自己已经孤身为患了。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施祎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