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翌日,海阔又来到黄龙镇,只在城门内侧有个买与路人茶水的小摊上闲坐着,盯着周边的过往人群。忽见有一女子走将过来,仔细打量了一番后告诉海阔,终于遇见你了,你是那晚就我家小姐的公子是吗?小姐猜得真不错,你还真是这镇子上的人,只是我找的好生辛苦呢。说罢,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绣着红色丝线的黄绒锦囊,里面有信,你自己拆开看吧。然后嘴角抹出一弯微笑,转身走开了。海阔觉得蹊跷,便仔细地端详起那个锦囊来,朱彤色的底子上用红色坠缨丝线绣着数支出水芙蓉,仿似真实的荷香溢出画面。待抽出里面的信件,展开读来,两行俊秀的儒雅小楷跃然眼前:多谢公子当晚相救,若是有意,便可在接信的当日暮色四合之时会于镇西的罗刹寺前。
海阔心头一凛,又蓦然下去,看见脚上的那双软实的草鞋,在日光下泛出温暖的黄渍来,便想起了还在那片香蕤花海中的蝶露,那双期待的眼神,对自己的缠绵情谊,她还好吗?得速速了结此事便会赶回花地探望。海阔折了锦囊放在泡着酽茶的杯盏旁边的时候却仿似又听见了那个女子深夜里唱出的芊芊婵娟,海阔瞥见柳带初现的枝头有几只黄莺穿过,留下几声呢喃,声音伴着耳畔一直到了深夜。海阔也就一直那么坐着,直到摆摊的老人说更夫已经敲了三更了才转身离去。
数日午后,海阔的行裹里备着夜行衣,依然守在通平门两侧的木障旁边,盯着往来的行人马匹,搜索着外出归来的黄龙都尉。白日偷剪着流淌的时间,直到西天的云翳铺上山岳,草木的茎杆染上红晕。自那日见过那彪马队之后海阔也就再也没有看见那张在心中描摹了万遍的挂着假意的面孔。林士骏好像消失了一般,引得海阔心里糟乱起来。恍惚间听到守门的侍卫你言我语的交谈中提到昨天夜里像是林府当中发生了什么急切的事情,林士骏便连夜赶回了,末后还骂了一句,老子当时还在城楼上吃酒呢,听到那老厮喊门,下来晚了,就吃了两巴掌,到现在脸帮子还肿着呢。海阔心里琢磨着,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这林士骏今晚定在府中,只需这夕阳落下,明日边让那佞贼见不到黄龙镇笼晨的雾霭。海阔长嘘了一口气,荡着心中的烦浊。
城门的甬洞里残光萧疏,进出的布衣面色焦苦,脚下踏着清芜的土地。倏云收了暖意,暮色一点点落下,几个守门的将士将通平门在身后轰然关却,海阔越过城头瞥见了那颗早起的明星闪亮出一丝清凉。
待繁星璀璨的时候,海阔寻了林府的东墙处,脚点月下的一桩孤树倏地跃上墙头,瞥见远处灯火辉煌的正殿处有些许的将士还有丫鬟奴婢进出着,想到这是用餐的时候了,角落里的地界人会少些,就猫下身翻身跃下了高墙。双脚踏在墙角的软草上,顿销一切声响,海阔看见几个衣着平实的丫鬟在身旁的一处矮房里说笑着什么,烛光摇曳的身影弯弯曲曲的,就握紧了腰剑贴了身跳过转去,沿着墙壁顺路靠上了前面。林府的两侧大都是下人住的偏房,并不是自己要找的地方,海阔谨慎地搜寻着溢出更多光辉的正殿。翻越两排偏房,又避过一处散着饭肉糙香的厨房,一直靠到一尊淅沥流动的荷水假山旁,才拱下身向正殿的方向打探起来。海阔看见正殿门口的守卫大约有七八人的模样,站在殿里射出的光亮中,只映出半边的面庞,立在地上不动声色,也没有移动着巡索。海阔不想置身于千数的夹攻中间,那只会功败垂成,非但不能杀了林士骏,反而像是以卵击石,难得遇见个有胆识的血性男儿还办出了如此不自量力的蠢事,传出去亦会让人笑话自己的鲁莽粗俗。海阔看见正殿的房顶上避开四处的光线,正可藏身,就躲过侍卫视线翻身上了重檐,只等着时间入晚,林府的院中流人稀少的时候再谋进取。时辰刚打过晚更。离地六丈的重上,海阔周身玄衣劲装打扮,恬适抱膝而坐,下颌亦搁在膝上,看打梆子的老侍者与巡夜的守卫从脚下经过,谁也不曾想到门檐顶上竟有人闲坐在谋机刺杀。正殿是分隔后院与前庭的中轴,从那里俯瞰下去,林府南北的房屋布局缦回廊腰与高啄檐牙在月光下均历历可见。
不多时,海阔忽觉正殿门外有行人的脚步声,殿外的侍卫好像熟悉至极竟对他视而不见,殿内迎接的奴婢迎声道,“师爷来了,林大人和夫人小姐等您进餐已多时了……”海阔细眼一瞧,是一个跛腿的男子,步落行动之间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又记不起是到底谁。海阔轻身提纵,翻起身来想看个究竟,然正殿内通明的灯火照的犀利刺眼,那男子跳过视线便消失了踪影。
又过了几刻钟的时候,仆人们便零零落落地端着些残羹冷炙走出了殿外,却再也没见其他的人员外出,海阔猜测不出殿内的样子,就轻巧着双手掀开了一令瓦当,光线顿然斜刺出来。海阔看见正殿里的灯还亮着,飘在两侧偏门的绯紫轻纱窗帷是平日里少见的样式,几个人坐在深色的木椅上寒暄着一些什么。房檐离得太高,海阔分不清楚里面人的眉目,但看见殿内的守卫并不多,可以行事了。
海阔自殿门上翻身跃下时,萦绕在四面的竹帘琳琅作声无风自动,守在两旁的侍卫只看见自房顶上直坠下一道黑影来,黑影中清光一闪,杀意凌厉如一道霹雳便命丧黄泉了。事起突然,殿里的人并无言语,目光尚不及交会,恍惚间已有一人纵身而起,尚看不清是如何动作,那清光便铿然一声被激飞出去,直钉入另一人身侧澄泥方砖中,嗡鸣不已,众人一瞧,原来是一柄青芒绽露的长剑。顿时空中飒飒,飘风骤起,压得人不能仰头而视,四面缚于水榭柱子上的竹帘为疾风鼓起,数十道丝带齐斩断开,四周门楣上悬挂的沉重帘子蓦然飘扬起来,哗啦啦犹如暴雨。殿内殿外的守卫瞬时间便不动了声响,无人喊叫,也无人宣报,像是殿内根本就没有发生什么异常,一片寂静。
待众人缓过神来,见一头戴破败斗笠的男子扯过钉在墙上的宝剑闭上前来时,都早已是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声响。
“我知道你早晚会来的……”跛脚的男子平静地压着茶,对着闯进来的刺客慢慢地说。众人都惑在一旁,盯着这两个人,不知所语。只见那蒙面的刺客提着裸露着血光的宝剑怔了一怔,向后踉跄了几下脚步。
“林士骏回寝房了,你也不必要找他了,今晚你知道了,那人还没死,你不必复仇了……”跛脚男子扶着桌背站起身来,慢吞吞地说,“留下来吧,我一直在等着你,在这里你会忘记以前的仇恨……”
立在一旁的林夫人和雨荷被这一幕惊得环抱成了一团,看着闯入的蒙面男子站在原地不动声色,接着秉烛的夜明,雨荷觉得此人好生熟悉,斗笠掩映下的面孔在心里浮映出来,看那男子没有留意这里也就把头护在母亲的腰间安慰着母亲。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蒙面的男子嘴里好像淌进了泪水般发出颤抖的声音,“你为什么做出如此危害相邻的孽事,镇上风传的瘸子军师原来就是你……”
“你知道我跟你说过的,有我的荣华便有你的富贵,我要做人上人的,我痛恨乞讨为生的日子……那不是我的归宿……”跛脚男子一字一顿地讲述,满脸的怨恨,“留下来吧,我知道你还如以前那样在痛苦里煎熬,留下来,我会慢慢讲与你听,一切会变好的……”
蒙面男子转过身去,语调悲怆,“这是最后一次……你若是还一味地与林士骏那老厮狼狈为奸,为祸相邻,下一次我便会取你的人头,咱们的情谊今天也一笔勾销……除非,你亲手把林士骏杀了,把人头挂在城墙上,递予黄龙镇的父老相亲看!”
跛脚男子刚要说些什么,只见那蒙面的玄衣男子提着那柄寒光冷冽的宝剑甩了下衣袖就转身出了正殿,又一个箭步窜上了房顶,顿消了身影。
雨荷跑出门去想看个究竟,被林夫人厉声喊回,“你回来,你不想要命了吗?!”
曾满是宛然清乐、纷乱妓舞的林府正殿里一派狼藉,殿门外几个倒地的侍卫依然守在台阶的旁边,黑稠的血映着月光慢慢干却,留下腥浓的气息灌向天幕当中。雨荷觉得,第二天清晨的时候,雾霭里应当会染有血的颜色。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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