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头的时候,我看见2005年的烟花落了一地。
阿月说我和紫芸是冰与火,注定无法相拥的两个灵魂。“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你们必将毁灭”,阿月在几年以后她写给我的信里说。
我不知道,即使我跟紫芸的爱情在2004年那个寒冷的冬天里突然开始,又在2006年的那个温暖的冬天里突兀的结束,一切都毫无征兆,阿月说这就是宿命,我们所有人都无法逃避,包括你和你们。
于是我翻检去年那个寒冷的冬天里阿月写来的信,她说明年的这个时候,你们会分手。
我觉得阿月是一个活在我所有梦境中的巫师。
2004年的夏天,我开始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里过着与高中时候完全不同的生活,我的大学很大,至少对我来说,我曾试过快速地从学校的最东边一直走到学校的最西边要花差不多半个小时,那半个小时里,我在跟阿月打电话。
我无法忍受孤独,所有人这么说,包括阿月。
可我不觉得是,一个人的时候我会围着偌大的校园转圈,回忆自己很久以前的时光,那是一些很苍老破旧的日子,像缺了一个边的青瓷碗。即使我曾经努力要把自己融入现在的生活,可是我终究发现不能,从前那些日子都化作一个个梦境出现在我现在的生命里,让我无法彻底遗忘。
于是在每一个寂寞的时候我会打电话给她,我说我想忘记过去,那些快乐的和悲伤的时间。
她说知道为什么忘不了么,因为你看不到现在。
当我把手插在兜里看这个偌大的校园里长得纷纷扰扰的树,我知道我在想开始一段新的爱情,跟这些该死的树一样,我的爱情也开始纷纷扰扰,像教学楼前面缠绕在一起的那些藤蔓。
我说我想逃离。
好啊,记得带上你爱的人。阿月说。
我爱的人?我在将近40摄氏度的气温里冷笑,我能感觉到周围的所有活着的空气被冻得发抖。
这个城市的夏天很热,空气中满是被太阳烤得焦糊的味道,我看见一个个人像在热锅里翻炒的豆角,光滑而且暴躁。我梦游一样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生活,像一只在寻找食物的老鼠游走在一个个大街小巷,看这个城市凌乱的布局和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的悠闲的生活,亲切而且向往。
在每一个无法彻底回忆起来的梦境里我都会想到我的家乡,那个小村落,跟我一样生长在大海和丘陵之间。童年是我心底最原始的记忆,有一天我会忘了我自己,却不会忘记我的村子,它像一只巨鸟的巢,坐落在大地的褶皱里,睡得平静而且安详。
很小的时候我会一个人在沙滩上看日出,看着红得耀眼的太阳从水里升起来,我会突然想起有一天我会死去,随着泥土进入另一个陌生的世界,从此再也没有知觉,没有喜怒哀乐… …关于死亡的想法在我心里不断盘旋,仿佛一只秃鹫盘旋在腐尸的上空,每一次看见这只可怕的鸟我会无所顾忌地号啕大哭。
终于有一天我不会对着初升的太阳大哭,我知道不是因为我看透了生死,而是我开始长大。从那一天,我开始恋爱。
阿月见证了我所有的爱情,从开始到结束,从我被一个不怎么漂亮的女生甩掉,到我甩掉第n个女生,我觉得在每一段重新开始的感情里我都付出了真心,所有我经历过的生活就像是一场没有结局的电影,亲切却无法捉摸。
直到我遇见紫芸,那个一直缠绕在我心里的妖媚却又单纯的女人,那个似乎永远都无法醒来的梦。
这个城市的夏天很热,我能闻得见空气中弥漫着的强烈的焦糊的味道,从2004年的夏天开始我在这个城市的流着火的空气里行走,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我早已经不去咬那关着我的笼子,因为早已经知道挣扎对我来说已经毫无用处,很长时间以来我觉得自己年轻的身体里寄居着一个老旧而且肮脏的灵魂,他控制着我的身体走动,却没看见前面其实没有路,也没有终点,于是我只好一直走下去,直到我的身体自己开始颓废。
悲伤漫无目地游走在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直到那个2004年的冬天开始。
那个冬天来得很突兀,好像没有什么征兆大雪就把整个城市覆盖得严严实实,听人家说这不是个多雪的城市,可是这个冬天所有的雪好像约好了一样一起洒下来,覆盖了这个城市所有的干净和肮脏,那些厚重的雪让所有无所事事的人兴奋,包括我。
雪地里所有人的声音被冻结在冰冷的空气中,没有回响,我听不见任何东西,除了我厚重的皮鞋踩在雪窝里发出的吱吱的声音。
我忘不了那天我走在窄小却热闹的文化路上,身边是漫天飞舞的雪花。
然后我看见了紫芸,那个雪花一样的女人,站在一个发型室的玻璃门里往外看,手里拿着一支香烟,干净而且妖艳。
发型屋的门口闪烁着一串灰暗的霓虹灯。
“想剪头发,全剪了吧。”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进去那个不起眼的小店,像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剪头发一样。
然后我看见那个女人拿起了剪刀,没说一句话。
我记住了那个不说话的女人,她叫紫芸。
我甚至忘记了这是我自己第几次恋爱,我忘记了所有我爱过和爱过我的女人,那些曾经有过的事情像只存在于想象中,仅仅是一个个模糊的镜像,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这么没心没肺,轻易地忘掉曾有过的那么多纷纷绕绕的感情。
这个女人是我的劫难。
我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头发像窗外的雪一样大把大把的落下来,心里却是卸去了负担一样的轻松,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大概半年了,又或者是整整一年,很长时间里我忘记了时间,一个人混混沌沌地过。
我看见摆在桌子上的香烟,一个法国牌子,Sobranie,淡绿色的盒子,在屋里明晃晃的灯光下发出耀眼的光,一个桀骜却孤独的女人,我想。
“总抽这种么?”
“嗯”
“不试试别的?”
“习惯了,没换过”
“有机会换换吧,我朋友抽Mild Seven”
“嗯”
……
我想起阿月来,那个雾一样的女人,从她去南方那年回来开始,一直抽Mild Seven,一种据说很好抽的烟,但是每抽一次,都要嚼口香糖。
很快我看见光着脑袋的我了,那颗铮亮的脑袋在明亮的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的脸,我认出来那个镜子里的人是我,在我身边的那个很少说话的女人丢了剃头的刀子,点上了一根烟。
然后她翻开抽屉,抽出一支中南海递过来。
“我不抽烟”我说。
我拍拍自己光光的脑袋,起身去拿那件黑色的风衣。
“走了么”
“走了”
当我正要关上那扇玻璃门,突然她叫住我,
“把帽子拿着,外面冷”然后顺手甩给我一顶毛线帽子。
我知道这个女人的名字,我知道了那顶帽子是她织给她之前一个男友的,那个骄傲的男人以后离开了我正抱在怀里的这个干净却妖艳的女人,只是因为厌倦。她逃离了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城市,却仍旧带着那个男人喜欢抽的烟,她说我希望有一天他会来找我,我准备了很多中南海,那是他习惯抽的烟,可是终究他没来……我看见我的女人为一个男人留下的眼泪,那个男人不是我。
她不知道男人不会总抽一种烟的,或许那个男人已经习惯了红塔山,或者是其它。我没告诉那个躲在我怀里哭泣的女人。
我听过一句话,没有谁值得你哭泣,值得的那个人不会让你流泪。
我也知道她抽的那种香烟——Sobranie,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度一个陌生的城市,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那个冬天我开始恋爱,跟一个叫紫芸的女子,我知道她的心已经千疮百孔。
我不是个很笨的人,可是现在我想不起来她的脸了。
或许注定这个女人只是我生命中的过客,我们很疯狂地相爱,然后分手,彼此在对方的是世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不舍得留下一个影像好用来思念。
她告诉我她是个行走着的人,我的生命在路上,我不会属于任何人,她说。
你会属于我,我告诉这个一直很自信的女人。
2004年的那个冬天很长,长得让我忘记了夏天知了的叫声。整整半个冬天我躲在紫芸的店里,听她说她从前的事,看她的乱七八糟的时尚杂志。听那些烂俗的口水歌,生活无趣却安逸。
紫芸开始换烟了,我看见她在抽Mild Seven,于是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口香糖。
没有人指责谁什么,我们在一起生活着,像孤岛上的两个寂寞的灵魂。
每次下课以后我会买些菜带回去,我是一个喜欢做饭的男的,我觉得自己很不正常,直到现在我能想起来的最大的的幸福是我看着紫芸吃我做的饭的时候脸上溢出的满足。那种幸福让我晕眩。
她说她一定会离开,无论是不是爱着我,况且,她说,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现在爱着你。
我想说我也不知道,可是说不出口。
我已经无法判断什么是爱,可是我知道我可以因为我眼前这个女人轻易地忘了以前所有有过的故事。
很多不安静的深夜我会在梦中醒过来,看着我的蓝色的灵魂亲吻她冰冷的身体,我看着睡在我身边的这个妖艳的女人我会想很久以后我的生活,每次都会头疼欲裂。
我觉得这是一个漩涡,可是除了屈服,没有任何办法。而所谓的未来,就是没有未来。
我还会给阿月打电话,电话里我听的出来她的不屑,她说你在做一个梦,而且这个梦不会长久。
阿月说我们的爱情像一个肥皂泡,吹得很快也很大,可是要破灭,只是一刹那间,而且,她说,肥皂泡注定是要破灭的。
每个人都会相信她说的话,除了我,因为我知道我的爱情会破灭,可是我的每一段爱情都不是肥皂泡。
她说等我熟悉了这个城市以后我就会离开。
“你去哪儿”我说。
“我也不知道,看看哪儿合适就在哪儿留下来”
在很多天以后她第三次说这句话,我才开始知道这个女人不会属于我,因为它不属于任何人,包括她自己。
我觉得我得世界在一个瞬间倒塌。
这儿的冬天消失得很快,春天很短,刚开了个头,夏天就来了。
我的头发与疯狂上涨的温度计一起疯长,直到重新掩盖了我的额头和耳朵。
我无法忍受这里的炎热,就像我无法忍受紫芸妖艳的脸和不羁的灵魂,我说我要一个完全属于我的女人,而你不是。
在这段爱情里,我们都是坚强的弱者。
我们还会在一起喝酒,每一次我都喝得大醉,紫芸说我醉了以后会说一些很伤人心的话;我们像冬天时候一样牵着手在洒满夕阳的林荫路上走,我会等她仔细的看那些路边摊点上的漂亮却廉价的饰品;我会给她做我喜欢的菜,然后看着她像个馋嘴的孩子一样把所有的东西吃光;我们会在一个很炎热的天气里吵架,然后在几个小时后复合;我还是会在很多个下雨的深夜里醒来,看那个妖艳却单纯的女人熟睡中的像婴儿一样恬静的脸… …
这像是一个梦,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梦,我们在很小心的呵护着它,可是两个人都知道这个梦终将醒来。
那个夏天的晚上我们去广场上放焰火,每个焰火升腾的瞬间我听见她快乐的尖叫,我们身边有很多人,所有人在看那些升腾起来的花儿,在一个短暂的瞬间开放,又在一个更短的时间里凋零。
那些起起伏伏的烟花牵动了所有人快乐的神经,我能听见紫芸在人群中欢乐的叫喊,我看见那些欢乐越过了艳丽的焰火,冲向我们都无法预知的空间。
当我们离开的时候我看见很多警察出现在广场上盘问着刚刚快乐过的人们。
“谁都抓不住我们,我们是幽灵。”紫芸看着那些忙忙碌碌的警察,开心的指着我的鼻子。
“对,我们是幽灵。”我说。
你会是个幽灵,而我,永远都不是。
看见紫芸写给我的信的时候已经是另一个冬天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要在冬天出现,又在另一个冬天消失,或许她要留给我们一个完整的记忆,我想。
在信里她说她要离开了,像她很久以前说过的那样,她已经熟悉了这个城市。熟悉了这个城市的每个季节和每张脸,熟悉了与她朝夕相处的那个男人,熟悉了那种叫Mild Seven的香烟,也习惯了每次抽烟以后吃口香糖… …
“这个城市让我改变了很多可,”她说,“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应该改变,可是毕竟已经变了,不该变的,应该变的,我觉得我的生活像一个不停转动的球,每一秒钟都会有一个新的面出现在我眼前,我只能不自觉地去适应它… …”
“……我会记得我们曾经的生活,可是若干年以后,终究我们会变成陌生人,有一天我们会擦肩而过,却记不起彼此曾经熟悉的脸… …”
……
2005年的新年我自己在这个屋子里过,我能闻得见一股淡淡的Mild Seven的香味,那种味道像个幽灵在这个空旷的小屋子里游走,让我能想起来我留在这里的理由。
新年的时候我去了那个广场,那天没有警察,很多人在一起放焰火,我看着此起彼伏的焰火想起来刚刚过去的那个夏天的晚上,所有人的快乐被那一片焰火点燃了。
我又看见那天的紫芸了,在人群中间不顾形象的叫喊,那个妖媚却单纯的女人那时候高兴得像个孩子;
我想起来紫芸经常拉着我去的那条开满五花八门饰品店的小街;
想起来我看着她吃我做的菜,像个馋嘴的孩子一样把所有都吃光;
想起来每个下着雨的深夜里我会起床看她熟睡中的脸,亲切而且熟稔,我会在她每一个美好的梦境里亲吻她光滑的额头;
我想起来有一个深夜她比我更早醒来,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说,我爱你,可是我们永远无法在一起。
我想起来去年的那个寒冷的冬天,这个女人甩给我一顶毛线帽子。
……
很长时间焰火才散去,广场上满是呛人的烟火味儿,我走进了一个广场旁边的美发室,
“全剪掉吧”我说。
……
(编辑:李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