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很多个不连贯的午夜我会毫无征兆地突然醒来,听着午夜里低吟的海浪和远处轮船轻声的呜咽整夜无法入眠,这是个无法破解的咒语,让我痛苦得无以复加。
我的学校后门正对着大海,透过我的破旧的属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时期的宿舍窗户我能看见不停咆哮着的大海和远处好像一直在停止着的海轮,若干个狂风巨浪的晚上我看见海的中间小岛上星星点点的灯光,像在诉说着岛上人的孤独和寂寞,我去过那个叫做赤山的岛,岛上长了大片的合欢和黑松,岛的正中间有一棵长了很多年的合欢树,远远看上去像一朵粉红色的云。
我对赤山岛的记忆仅限于此,大片丑陋的黑松和美丽的合欢,在海的另一边看过去像飘浮在海上,而且没办法分清合欢和黑松,整个岛子黑压压一片,像个战场,古代战争里的战场。那棵巨大的合欢树是一个骑马的英雄湮没在一大片黑松中间,像一朵莲花被吞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罗一走的那天我没去送她,老牛跟我说那天她哭了,我埋着头喝酒说你别理她,丫头装相呢。然后我抬头看见老牛把手里的啤酒瓶一股脑拍到我头上,老牛说姜东山你个畜牲,你不是人……
老牛说姜东山你简直就不是人,你他娘的真是个畜牲……老牛说我跟你姜东山没话说,老牛说你给我听好了,咱俩交情这就算完了,以后谁也别理谁。
老牛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啤酒和血从我眼眶上掉下来,在眼前成了个很小的瀑布,我终于知道了什么是迷离,迷离就是看不清楚我要看的东西,好像现在我想看见老牛怎么消失在我眼前,而我无法办到,我觉得这辈子我就应该这么迷离地过,我就应该看不清东西,无论是好的坏的,对的错的。
在海滩上看赤山岛的时候只能看见黑压压的一片大林子,还有林子地下若隐若现的白墙。如果是晚上,就会只看见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像一串串粉红牵牛花在一大片浓重的黑暗下面开放,我跟罗一说我宁愿看不见这个岛子,我也不要看不清楚,罗一说为什么要看清楚呢,很多东西看不真切才是最美丽的,我想起来我抱着罗一坐在沙滩上看那个岛子,夕阳洒在海面上,在岛子的周围形成一股神秘的红色光与淡黄色的海水组成的圈,红色的波浪一圈一圈地围绕着岛子散发出来,恶狠狠的红色浪花从岛子上源源不断地跑出来,拥挤着撞到我们身体下面松软的沙滩上,拥抱着肮脏的海草和破碎的海带在傍晚金黄色的沙滩上沉沉死去。
我对罗一的印象定格在那个有着金黄色夕阳的傍晚,无数幸福像一把把丘比特射过来的箭刺穿我的心脏,我觉得有一天我会死在这片美丽的沙滩上,会有一群缠绵的海草覆盖住我腐烂着的身体,白色的小海蜇趴在我身体上沉睡,寄居蟹带着小贝壳趴在我身体下面松软的沙滩里,然后还有夕阳,像那个傍晚那么美丽的夕阳,透过覆盖在我身体上的密密麻麻的海草,射到我应该早已经冰冷的身体上,可无论是我的身体还是我的心都不再融化。
我抱着罗一,亲吻她冰冷的脸颊,我看见她明媚的眼睛里透出来的光芒,那是种我很久不见的温暖,那种温暖让我不合时宜地想起来另一个人,我曾经爱过的那个永远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孩,她叫紫云。
我的高中在一个小城,我熟悉那个城市所有的建筑和若干的人。那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城,只有七路公交车,而步行一个半小时就可以穿越整个城市,我曾经骑着我破旧的自行车穿过这城市每一条或宽或窄的马路,我闯过这城市里面所有的红灯,我知道哪里有全市最好吃的拉面,哪个店的球鞋可以砍到全市最低价,我也知道哪条路上美女最多……
我曾经牵着紫云的手在那个小城的大街上想象我们将来的生活,紫云说我们要生活在一个有大海的地方,海边的天空飞翔着大群大群的海鸥,成群的海鸟在我们房子的上空盘旋,照在海上的夕阳在每个傍晚映红我们的房子,海边还会有山,有陡峭的礁石,有每次退潮落下的爬满海滩的螃蟹和或大或小的贝壳……我们不要有太多钱,可是我们会有别人无法理解的快乐……
紫云说以后你一定要送我一个很大很大的海螺壳,我要每天放在枕头边上,每个晚上对着耳朵听大海的声音……
那个时候紫云总是穿着白色的衣服,我能想起来她总坐在我破旧的自行车前杠上,我们一起在小城的马路上游逛,她象一朵云飘在我身边,我能看见她干净的笑脸和被风吹起来的长发,我觉得自己生活在世界上最美丽的梦里,在这个梦里有阳光,有海洋,有沙滩,还有美丽的穿着白衣服的姑娘。
这是我到现在为止最无法忘怀的时光。
从出生开始我对大海有一种天生的渴望,对一个生长在内陆小山城的孩子来说,一望无际是无法理解的,更不会体会到一望无际的蓝色是一种什么概念,我无数次梦到我在海的中心迷路,四面全是蓝得耀眼的海水,我的船在浪里翻滚,我弄不清楚哪里是水上哪里是水中,甚至不知道我吸入身体的是海水还是带着咸味的空气,死去的霎那我听见海鸥的叫声,那叫声中充满迷茫和绝望,我在这叫声中醒来,额头上流满汗水。
大一开学的时候我跟老牛背了大大小小若干个包来到这个城市,终于走到破旧的学校门口的时候,一个小巧的女孩儿出现在我们面前,她说她叫罗一,大我们一届的学姐,过来接新生的,老牛乐呵呵地谢谢人家,然后傻乎乎地把东西丢给那个长得差他一个脑袋的罗一,嘴里还嘟囔着,终于有人帮忙了,可把我累坏了……我把烟掐了,跟在后面朝看着一大堆包满脸无奈的罗一猛挤眼睛。
我似乎还没准备好,我的大学就突兀地撞开了我的窗,我看见窗外面的天空是这个海滨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还有穿梭在高楼之间的大群大群的海鸥,还有那些热闹的大街和大街上悠闲走路的人,还有,还有,还有一个人,她是大我一届的学姐,却长得像个小姑娘,她跟这个城市和这个学校同时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她说,我叫罗一,我是你们学姐,我来接新生的……
(编辑:李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