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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也专栏】路也--麦兰麦兰(连载2)

2009-07-17   作者:本站原创   来源:   点击:  

我编了一首小歌自己唱来唱去,曲子用的是朝鲜歌曲《卖花姑娘》的调子,歌词很简单:

我是一棵甘蓝

我是一棵芫葱

我是一棵大白菜

我发芽了

我发芽了

它在我身体最里面

我尽可能地保持心情愉快,这是为了让我的孩子生长成一个快乐无忧的人,让他(她)生来就长着一副笑模样儿,而不要让他(她)像我一样长得愁眉苦脸的:我五官的每一部分长得都不坏,可不知为什么它们排列在一起就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了。据说当年我妈妈在发现怀上我的时候非常恼火,因为那时她刚刚得知我爸爸有外遇,正跟他们学校里刚刚分配去的一个扎蓝色蝴蝶结的女老师眉来眼去。我妈妈可不是好惹的,她在看到用做传情道具的书籍里夹着的几封情意绵绵的纸条以后,二话没说,端起一盆洗脚水就浇到了我爸爸头上,同时以离婚并且不要我那三岁的姐姐相威胁。可是就是在那几天里她发现了我的存在,我已经在她肚子里安营扎寨了,这使她的革命斗志锐减。她恨肚子里这个孩子,自己丈夫心里明明想着别的女人,却让自己怀上了孩子,这算怎么回事,这不是拿自己当了别的女人的替身了吗,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可那年头不时兴人工流产,她只好盼着借助偶然的外力使胎儿自动掉下来,于是她开始天天去操场打篮球,翻双杠,跑800,还两手抓着门框的上边沿使劲晃荡着打嘀溜。可是这些办法不仅不奏效,似乎还适得其反了,最后竟十分顺利地生下一个重八斤半的健康女婴。这个女婴也就是我一天一天地像向日葵一样茁壮成长起来,只是从小到大不喜欢笑。我的愁眉苦脸很可能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我妈妈用怨恨对我进行了长达十个月的胎教,我想象那胎盘都有可能被怨恨染得发绿了,一个连自己的亲妈妈都巴不得将她流掉的孩子,怎么会对这个世界笑眯眯呢。

我把我小时候的照片从抽屉里拿出来看,我对照片上那个穿着圆点点图案的人造棉裙子的小孩说:你这么小就愁眉不展的,真是可怜呵,父母的不如意让你这么个小点的人来承担着,你累不累呀,你长大了还是常常皱着眉头,从小到大老是犯错误,一桩又一桩的错误铸成了我,我如今的样子,你看看我如今这个样子,就是从你而来的,我没有变得一天一天地高兴起来,我觉得我对不起你,我欠了你的。

当年我妈妈怀着我的背景跟眼下我怀孕的背景多么相似,所以,我更要吸取我妈妈的教训,为了让我的孩子天生就带着笑模样,我要爱这个世界,我要对这个世界充满感激,我不管见了谁都要咧着嘴开心地笑,我要连仇人也喜欢着。其实我根本就没有什么仇人。黑亮和他的女诗人决不是我的什么仇人。最终我们大家全都如愿以偿了不是,黑亮和他的女诗人终于过上了那种他出上联她对下联上面还有横批的生活,同时我也从削尖脑袋要成为女诗人的水深火热中挣脱出来。这三个人按说应该彼此道谢才对。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啊。黑亮每天坐在桌前吭哧吭哧写诗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写诗就像一个师傅在烙大饼,他没有一天不写诗的,就是地震和火山爆发恐怕也阻止不了他,他每天至少写一首诗,也就是说至少要烙一个大饼,他最多的时候一天能写五首诗,也就是说烙五个大饼。

他一直鼓励我也写诗,他说他看出来我有那方面的才华,我说我可没看出来,为说明我确实没有那方面的才华,我举例说明,我都上初中了还不会写作文,一写作文就得去找本《优秀作文选》来抄,我写《我的爸爸》的时候也抄,把别人的爸爸抄上去了,可是我们语文老师认识我爸爸,他很奇怪地问我,麦兰,你爸爸不是咱们学校高中部的数学老师麦田坡吗,你怎么写他是个吊车司机呢,还身高一米八多,走起路来吭腾吭腾的,大家都管他叫吊车老赵,那你说你到底有几个爸爸?这段少年往事足以说明我压根就不是块写作的料,我后来竟考进了中文系,这也充分说明了在这个时代中文系已经发展到与计算机系体育系相去不远。可是黑亮并不死心,他已下定决心把我培养成个女诗人,他向我大讲文学的美妙:有一种东西不是太阳,但她能闪闪发光,有一种东西不是煤,但她能熊熊燃烧,有一种东西不是花,但她能散发出芬香,有一种东西不是粮食,但她能充饥,有一种东西不是春雨,但她能滋润人的心田,有一种东西不是瑞雪,但她能换来丰收好年景,有一种东西不是石油,但她能提供精神的能量,朋友啊,你说她是什么?她就是我们的文学!黑亮这样大肆颂扬文学,我疑心是由于他受了文学的贿赂,从文学身上得了太多的好处,是文学让他翻身得解放:他本来在村里种地,靠着摆弄文学,被选到了乡镇做秘书,又靠着文学从乡镇提拔到了县文化馆,又靠着文学从县里借调市文联,还是靠着文学从市里来到了省城,中途去首都呆了几年,最后从首都回来,戴着一顶先锋诗人的帽子定居省城结婚成家。

黑亮望妻成凤,他死拉硬拽着我去参加我们这个城市里的各项诗歌活动,把我上大学一年级时写作课的诗歌作业拿出来给人家看或者背给人家听,让人评点,令我万分羞愧,那首小诗一共十二行,却有三个地方用了“啊”,一看就知道作者身体没发育好。

三年前虎年来临之际我们一起去参加过一个“虎啸山林喜迎春·诗歌朗诵会”,我这个不爱笑的人却为那个会的名字笑了一个晚上,我觉得给一个诗歌朗诵会起这样一个名字,非得朗诵王老九的诗不可。那天晚上我遇见了我做代课教师时的学生林四化。林四化刚刚毕业,应聘到某个外资企业工作,这个朗诵会就是由他所在的公司出资赞助在一个星级酒店里举办的,那天晚上他正好负责场地的灯光和音响。

我在大学读到硕士研究生最后一年的时候,林四化是物理系本科一年级新生。中文系面向全校开中国古典诗词赏析公共选修课,上这门课的老师突然去做手术了,我就代了半学期的课,林四化正好就在那个班上。林四化管着每次上课喊“起立”。林四化在上交的诗词赏析作业中,在分析李白的一首诗时,突然越扯越远,一直扯到他相信南美洲的热带大森林里至今还有活着的恐龙,他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去寻找恐龙。我发作业的时候顺便问他,你准备怎样去逮恐龙呢?林四化抬起头来地望着我,稍加思索后说,带上一把手枪。我差点没让这个小男孩给逗得笑死,可是他很认真地对我说,老师,你别笑,我说得全是真的。然后我就笑得更厉害了。没想到这半学期的课还没上到一半呢小男孩林四化就对我陷入了疯狂的单相思之中。他写信夸我的辫子好看花裙子也好看,于是我就赶在下次上课之前去理发店把辫子剪掉了,弄成个短短的白菜帮子,裙子脱下来再也不穿了,上课时穿条灰色长裤。有一天早晨我在食堂里不小心遇上他,那次我正好前一天晚上熬夜看书看得脸色发青眼珠子发红,头发懒得梳,乱得就差竖起来了,我对自己以这种形象出现在他面前感到无比得意,觉得这是对他的一个有力回击,同时还后悔洗了脸擦了面霜。我这些行为非但没有使林四化气绥,反倒使他斗志昂扬。有一天晚上学生宿舍熄灯以后,他在我的宿舍窗子底下用上百支蜡烛摆了个大大的“心”形,用火柴一一点着了,远看上去就是一颗心在熊熊燃烧,那上百支蜡烛的光焰啊,在风里摇曳着,照亮了我们那座三层小楼,映红了半个校园的天空,引得前后左右好几幢楼上的学生全都打开窗子伸出头来观看,林四化就在这样的烛光里高大笔直地站立在一棵法桐树下一动不动,直到保卫处来人把他带走。这件事情不久就上了校报并且以扰乱校园秩序为由给了肇事者警告处分。我对林四化冷淡如旧嘲笑有加。林四化最后要殉情,校园里有一条河叫桑柳河,他站在桥上一下子就跳到河里去了,可那个季节河水不够多,他跳下去没有淹死,却摔坏了腿,只好打着石膏拄着双拐去上课,一时传为笑谈。

我要上的那部分课终于要上完了,赶紧草草收兵。

导师对我很生气,有好事者已经把蜡烛事件和跳河事件添油加醋地讲给他听了,他不问青红皂白就认为我给他丢了脸。这个老头一直特别重名声,荣誉感很强,刚入学时,我们这届的几个学生第一次集体到他家里去看望他,他从壁橱里拖出个大大的木头箱子给我们看,掀开盖子来,哇,里面满满的,全是获奖证书,把我们的瞳孔都映得溢彩流光了,老头一辈子的获奖证书基本上全在里面了:五好家庭、灭鼠能手、学雷锋积极分子、学毛选标兵、卫生先进、普通话甲级A等、冬泳季军、教材编写二等奖、老年组太极拳比赛亚军、象棋比赛第一名、五讲四美先进个人、计划生育模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四十五周年征文优秀奖……他让我们一一看过之后,又收拾好,盖上箱子盖,把那木头箱子拖回壁橱里去了。后来我们才知道每一届新生都要参观这个大木头箱子,这其实是他给自己的研究生上的第一堂课。可是这堂课对我一点也没起作用,我自入学以来差不多什么都是倒数第一,我只好自我安慰,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是歌剧,我曲高和寡,我厚积薄发。我尤其害怕写论文,偏偏这老头布置的论文又特别多,我把上本科时写的学期作业都交上去充数了也还是不够,吓得我早就不敢见他了,那时候要是有一个人站出来,肯两肋插刀替我写论文,我会毫不犹豫地以身相许。到了写毕业论文的时候,我托在北京工作的姐姐麦青找了她的邻居何文革博士代我去写。那时我和何文革还未曾谋面,在电话里倒是谈得挺投脾气的,他说他考试从来都是连蒙带猜的,我说我读书这些年靠的全是瞒和骗。我还没有见过何文革,但我在心里悄悄地想过,要是跟一个姓何的人结婚,生一个小女孩儿的话,可以起名叫何田田,古诗里说“莲叶何田田”,要不要为了何田田这个好名字而去找个姓何的男人来结婚呢?毕业时我们去向导师辞行,老头儿站在门口望着我们离去,他很伤感地说,你们都走了,我也老了,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们谁也不把他的话当回事,据说他对每届毕业生送行时最后都要说这句话,已经说了二十年了。他说完那句伤感的话,忽然叫住了走在末尾的我,有话要对我说。他说的话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麦兰,我从来没招收过像你这样的学生,我担心你这样下去的话,这一生会一事无成。看来老头已经预料到我要一事无成了。

我和林四化大约有三年不见了,看见我身边已经有了个丈夫,林四化黯然神伤。我看得出他老想找机会和我说点什么,可是我和他说什么呢。我倒很想问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启程去南美洲寻找恐龙。我和他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只好喋喋不休地和他谈论那个朗诵会的名字。我说如果是兔年,那就该叫“狡兔三窟喜迎春·诗歌朗诵会”了,要是狗年,那就叫“狗急跳墙喜迎春·诗歌朗诵会”吧,我又说,马年的时候,那就叫“骏马奋蹄喜迎春·诗歌朗诵会”,鸡年就叫“雄鸡一唱天下白喜迎春·诗歌朗诵会”,要不就叫“金鸡独立喜迎春·诗歌朗诵会”,龙年就叫“祥龙腾飞喜迎春·诗歌朗诵会”,牛年就叫“老牛破车喜迎春·诗歌朗诵会”了,如果是猴年,那叫什么呢,林四化你说应该叫什么?林四化不吭声,我连问三遍,他忽然很沉痛地喊了一声:我不知道。扭头就走了。在他猛然转身的那一瞬,在灯影里,我还是看见了他眼睛里闪烁着的泪花,那张年轻的脸瞬间变得像被腌制过一样。那天晚上,许多诗人登台表演,他们中有不少人写的诗歌是县级水平,而诗人气质或曰精神病却已经达到了国际大师级水平。直到朗诵会结束我没有再看见林四化。

我再次见到林四化又是两年以后了,是在我离异后的第二个星期。

由于种种原因,黑亮的户口一直在老家农村,这成了个历史遗留问题,就像科索沃问题那么复杂,一句两句说不明白。我与他结婚时之所以不在乎,主要是想得太简单,粮票作废了,我便高瞻远瞩地认为户口也快作废了。现在黑亮打算去和他的女诗人结婚了,他不愿意让他心目中的女神知道他是个乡下人,更不愿女诗人因此和他散了伙,就想赶在离婚之前利用我和他的夫妻关系办理农转非手续。我想办就办吧,反正对我也没什么损失,就算是我在为这两个有情人的千里姻缘保驾护航吧。于是办户口和办离婚双管齐下,由于今生今世也没办过这两种手续,实在是缺乏经验,离婚手续比户口手续先到了一小步--我们不再是夫妻了,黑亮的户口迁到这个城市里来往哪儿落呢?这个问题换个人也许很好办,会想出很多解决的思路,但放在黑亮身上就难办了,黑亮是个诗人,还是个先锋诗人,除了写诗他还从来没为现实生活中的柴米油盐操过心。比如说吧,他要是百年不遇地干上一次家务,干完以后就得甩着手立在那里要我去参观评判,像是等着我去给他颁奖,仅有的一次我病倒在床让他去做饭,我想吃鲤鱼,让他去做酸菜鲤鱼,他把鱼放在水龙头下洗了洗,既没刮鳞也没破肚子,就放到案板上用刀直接一段一段地切了,连鱼肉带鱼鳞并带鱼内脏一起放到锅里去煮了,他就是这样既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我有什么办法,就当那一大锅东西是他搞的是行为艺术吧。黑亮在落户口这件事上认准了死路一条,就是要落到我的户口本上。我刚刚向我爸妈要钱把单位分给我的一套新房买下来,正在办理房产证手续,离婚证明复印件交上去了,下一步就要察看户口本了,如果户口本上突然又在离婚证明日期之后以夫妻关系出现了前夫的名字,这算怎么回事呢,我到底是离婚还是没离婚呢,或者是又复婚了?房子属于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呢?再说了,假如现在我也跟黑亮一样马上要结婚了呢,我的男朋友或未婚夫会答应把他和另一个男人一起以丈夫的身份落到我的户口本上去么,这样的一妻多夫法律会允许么?我在电话里对黑亮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为他出谋划策,想出好几套可行的办法。可是黑亮钻了牛角尖,非得要来我的住处拿我的户口本不可。我知道他一进门就会将户口本劫走,我只好决定不给他开门。于是黑亮打开了持久战,一次又一次地堵在我的门口。他丧心病狂地用手机往我屋里打电话,我的电话机持续不断地声嘶力竭,我听到后来都觉得那声音很惊恐了,像火警或者救护车,我不肯接电话,他便咚咚咚咚地用拳头砸门,那声音比电话铃声更有威慑力,像鬼子进村了。我采取的是游击战术,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我在屋子里一声不吭,想给外面造成一种我不在家的印象,我想反正他有累了饿了的时候,他总得下班吧。当我确定他真的走了,才去开门。我出门时探头探脑地,下楼梯时蹑手蹑脚地,出了楼门还东张西望地,那样子像地下工作者接头时在提防特务盯梢,我出去买上一大堆吃的用的扛回来,数量之多品种之全仿佛要去住防空洞。这样的围追阻截持续了一个星期,在第八天上黑亮孤注一掷了,干脆扛了铺盖卷带了吃的喝的住在了我门口。看来黑亮是豁出去了,为了办成他的事情,为了和他的女诗人终成眷属,他不会管我的死活了,必要的时候他甚至会使用雷管,炸开我的房门,他是不惜用我的鲜血染红他们的结婚证书的,我还要用我的鲜血浇灌他们的爱情之花,使它艳丽无比。这下我可犯愁了,打开冰箱看了看,里面食物已经不多了,我面临弹尽粮绝的危险。我心里一下子变得凄凄惶惶,难道在这个时代,诗人的妻子或前妻都免不了要遭受挨斧头劈的命运么?我不能再这样孤军奋战下去了,得向外发出求救信号。我想拨打110,我还想用红笔写个大大的“SOS”贴到窗户外面去,可我觉得这样做对黑亮不好。我还是要想一个温和点的办法。

我决定找个男人来扮演成我的男朋友,把黑亮从我门口吓跑。这个办法不失机智也不失文雅。我想来想去,情急之下想到了林四化,觉得大概也只有林四化会无怨无悔地做这件事。我打114查到林四化那个公司的电话号码,电话打过去,他们说林四化不在,请打手机吧,然后告诉了我林的两个手机号。我打第一个号,接通了,没人接,怎么打都没人接;我打第二个号,接通了,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声音,说是林四化的妈妈。我失望地挂了电话。没料到过了一会儿,电话响了,是林四化。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羞涩。我说,打你两个手机都找不到你呀。他解释说,我昨天到郊区去了,一个手机掉到马路边一个公厕的茅坑里去了,现在可能还在那里面呢,所以打了没人接,另一个手机正让我妈拿着用呢,她正在香港的一家医院里陪伴生病的外公,我这会儿在我姨妈这里,我妈把电话拨过来找我,说有个女的把电话拨到手机上来了,并把显示的号码告诉我,我就拨过来了。我把托他做的事情说明白了,他在那边神清气爽地说,我现在就骑摩托车过去。

林四化果然不辱使命,他高高大大地往我的门口一站,对黑亮说:我是麦兰的男朋友,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请你马上离开这里,从今往后不准再来纠缠,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林四化在扮演这个角色时是带着真情实感的,他对这个角色毋须进入,他本来就在这个角色里面。这一招很灵,黑亮收拾起自己的东西,一声不吭地走掉了。

我对林四化说,谢谢你。林四化说,我不要谢谢。我在心里不服气地想,你不要谢谢你要什么,既然给你谢谢你不要,那就连谢谢也不给了。我面无表情地看着林四化戴上头盔,跃上了他的红色雅马哈,踩动油门,飞驰而去,他开得速度那样快,快到把空气划出伤痕,以至于在我眼里只是一道耀眼的光。

紧接着林四化给我写了一封长达十八页半的情书,以万有引力定律开篇并提出论点“我要和你结婚”,紧接着以严密的逻辑晓畅的语言运用列举法归谬法归纳法对这个论点进行反复论证,全文分六个部分,层层递进,最后引用牛顿第三定律来结束全文。我没有回信。他紧接着写了第二封,这封信长达二十五页。我还是没有回信。第三封更长,三十八页。我仍然不回信。第三封信寄出十天之后,林四化按捺不住了,打来电话,问我为什么不回信,我说,信这么长,我还没看完呢,得等看完了才能回呀。

林四化不是打算带一只手枪去南美洲热带大森林里寻找恐龙么,我如果真的和他结了婚,就得跟随他一起去找恐龙了。

而现在我的身体最深处长出了小芽。这个林四化不知道。我想他不会再爱我了,他爱的是从前那个外表清泠泠、性情峭拔的我,他不会爱一个甘愿接受平庸生活的我,不会爱一个形象敦厚贤良的我。有没有男人爱我并不要紧,就像有没有糖吃并不太要紧。母爱在我的身体里,我感觉出来了,它介于液体和气体之间,它使我眼神清澈,仪态安祥,嗓音坚定,皮肤变得越来越滑腻。母爱在我身体里面就像火焰在木柴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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