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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也专栏】路也--麦兰麦兰(连载3)

2009-07-17   作者:本站原创   来源:   点击:  

春天来了,有了身孕的大地在喘息着,哦春天了,春天,我对你说什么呢,我说,春天你好,你要多多保重。

我去农贸市场。我边走边想肚子里的事。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女巫,我挺了不起的,我像变戏法一样在自己的身体里存放了一个小小的人形。虽然每个女人都能生孩子,我还是觉得自己了不起。买桔子时,卖桔子的小伙子帮我挑那种形体中央即桔子萼处有一个小圆圈的那种,像长了肚脐眼,据说这种桔子是母的,比那种没有肚脐眼的公桔子要甜,我于是知道原来桔子也是有性别的。

凡是母的都是值得歌功颂德的。母的是甜的。我的身体开始变得比从前充盈、松弛和绵软,是纯正的没有任何添加剂的全麦食品。我是女的,更是母的--母的要比女的其性别程度更加重一些。我是母的我是甜的我是好吃的。今天是星期四,4是偶数,我认为这一天也恰好是母的,我提着的圆竹篮子是母的,我提着竹篮子逛农贸市场这件事也是母的,我走着的这条飘浮着杨花的街道多么慈祥,也是母的。

为了腹中胎儿,我开始注意饮食。为了补充钙质强壮骨骼,我吃虾皮、沙丁鱼、胡桃,喝牛奶和骨头汤;为了补铁以预防贫血,我吃黑木耳、金枪鱼和干杏;为补充叶酸,我吃猪肝、猪腰、西兰花、榛子;为了补充维生素C,我吃绿叶蔬菜、蕃茄和芒果;我还吃桃子,据说可以补充维生素A;为了补维生素B,我吃鱼、花生和蛋黄。吃这件事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神圣,像是为某种事业而奋斗,吃不仅仅是吃,我是在给肚子里的那个小芽施肥浇水呢。

我常常接到我们那离了婚的副院长深更半夜打来的电话。这个五十九岁半的男人名字叫常立志,看来他是个无志之人。他在电话里和我探讨学问,比如向我夸赞李清照那句“被翻红浪”写得如何如何美,我说,是哪,真是太美了。再比如,他告诉我据最新考证陆游的《钗头凤》其实不是写给唐婉的,而是写给一个歌妓的,这种说法已经被许多人接受。我说,这个结论真不错,符合我们这个时代的特点,你们给自己找到祖师爷了。一个离婚男人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不睡,打电话来找一个离婚女人勤勉地探讨学问,这样下去学问定会突飞猛进。有一天他忽然不谈学问了,对我说他很想再婚,再婚以后想生一个儿子,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只生了个女儿,一个人一辈子怎么能没有儿子呢,没有儿子怎么行呢。我说,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远大的理想,好好努力吧。再有一天他又打电话来,用很低沉的语调说,我想和你结婚。我听了这话,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越笑越起劲,以至于失控了。我对他的求婚的回答就是这样一阵狂笑。

我的领导常立志并没因此而气馁,他几乎天天晚上打电话来。据他自己说他懂五个国家的外语。他先是用汉语说“我爱你”,用英语说“I love you”,后来又用俄语来说这句话给我听,说成“呀柳波柳辫杰”,还用日语说,说成“阿那塔挪扣投斯嘿”,用德语说成“伊希烈波杜”,用法语说成“耶阿缪特”。他那股子劲仿佛在说,我这么博学,我是一个难得的才子,你还不肯答应我么?

我到邮政局办理了一个电话来电显示业务。副院长再打电话的时候,一看是他打过来的我就不接。我背过了他家里的号码,他办公室的号码,他的手机号,甚至还有他住的那幢楼旁公用的IC卡电话和投币电话的号码。以此类推,我越是不喜欢谁我就越要背熟谁的电话号码,把它们写在纸上贴到墙上去背,这样反而把不少朋友的电话号码给忘了。

跟我正在孕育生命这一伟大事件相比,这些调情和想入非非显得多么渺小啊。现在我是大地,我有广阔平原和千山万水,我的理想是肥沃和丰收,是谷穗飘香。

最近商绮绮快把我的电话打爆了。她一打电话过来,开头总是先说“我想死”、“我活够了”、“活着真没意思”、“不活了”、“我要去了”。她每次都这么说,简直就相当于问候的话了,相当于“喂,你好”、“Hello”、“How are you?”我怀疑她总是在我耳边唠唠这样的话其实是在盼着我死,想暗示我先走一步给她看看。电话要是从她办公室里打过来的,我就说,那你快打开窗子跳下去吧。商绮绮所在的报社大楼本来是十八层,有人提出十八层不吉利,容易让人联想起十八层地狱,于是报社又在十八层以上加盖了两层,成了二十层了,商绮绮就在第二十层上办公,自杀的条件相当便利。我相信她不会真的自杀,她只是用想自杀的念头来感动一下自己,顺便吓唬吓唬这个世界以引起它对自己的重视罢了。我也不会真的自杀。如果哪天我突然要自杀了,在上吊割腕吞药之前,我得先拨120,叫好救护车,约摸着救护车快开到我楼下了,我才下手;或者我事先打电话找商绮绮,为了预防丢钥匙或者把钥匙落到屋里,我和商绮绮互相在彼此那里放着一串自己房门上的备用钥匙,我要先找到商绮绮,看看她是不是在家,让她先从她那乱腾腾的屋子里找到我的备用钥匙,拿好钥匙乘上出租车往我的住处赶着,我才敢下手,我不能让来救我的人开不开房门。现在我可不想死,一个知道自己正孕育着生命的人是不会想到去死的,任何死的念头都让巨大的生给暂时压下去了。我连走在街上都小心翼翼的,过马路要走人行道,要看红绿灯,唯恐不小心被车撞了,我可不能在生下小孩之前就有个三长两短,那小孩就和我同归于尽了,我边走边想,安全第一,安全第一,我肚子里装着的可是祖国的花朵民族的希望人类的未来地球的嘱托。

有一天清晨我睁开眼睛,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商绮绮又打来了电话,第一句话还是说她想死,还说末日什么的。商绮绮这个人怎么回事,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在这么个春天的大清早,她就死啊末日啊,说给我听,她是不想让我今天过好了。商绮绮提到了那个汽车版,至于那个汽车版怎么着了,她没说清楚,我也没听明白,我只是从她那像交待后事般的语气里感到她正陷在万劫不复的情绪里,就是现在是大年初一,也不妨碍她说死呀死。

商绮绮在2000年给我寄过一张新年贺卡。贺卡上是拉斐尔前派米莱的油画《奥菲丽亚》,死去的奥菲丽亚飘浮在狭仄的水面上,长裙鼓胀起来,葳蕤的两岸护卫着她,她张开的臂弯里拥着零散了的鲜花,她的眼睛和嘴都半张着,平静而空茫。商绮绮就这样大过年的寄了这么一张尸体给我,还写上“祝在新的一年里万事如意!”她大过年给我寄死人让我这一年怎么能万事如意呢。我的婚姻就在2000年寿终正寝,虽然离婚并不使我多么难过,但毕竟也不是什么乐事。想想全怪商绮绮寄死人寄的。

追溯商绮绮在我结婚时送的礼物也不是什么吉祥物。她送我一张很大的扎染布。那布上的画面来自“大年初一晚上老鼠嫁女儿”的江南民间传说,据说老鼠都是在大年初一的晚上嫁女儿的,所以为了不妨碍老鼠成亲,人们在大年初一晚上应该早早地上床睡觉。那块扎染描绘的就是这个民间传说。画面很热闹,这一头,一只盛妆的老鼠姑娘坐在轿子上,轿子被四只强健的壮年老鼠抬着,前后左右簇拥着吹吹打打喜气洋洋的鼠国的男女老少,画面的那一头,是正在迎亲的队伍,中间走着的是同样盛妆的新郎,新郎很有派头,真是太有派头了--新郎是一只猫!这幅画面很像是老鼠和猫为了缓和民族矛盾,采取了和亲政策,那只老鼠姑娘就相当于王昭君或者文成公主吧。商绮绮送我这么一幅画面的扎染做结婚礼物,现在想起来似乎对这场婚姻起了某种暗示作用。那老鼠姑娘不就是我吗,那猫新郎不就是黑亮吗,一只老鼠和一只猫结了婚,天下还有比这更匪夷所思的婚姻吗,在这样的婚姻里,老鼠的命运可想而知,是九死一生呀。

我和黑亮举行婚礼那天天气很不好,下着酸雨,十几层的高楼只能看得清下面的三分之一截,城市变得矮了,像地下室那样沉闷。我们的婚纱艺术照当然是精美绝伦的,尤其是黑亮照得特别好,上面那个美男子跟黑亮本人相差得有一光年。在婚礼上,伴娘是商绮绮,伴郎是何文革。

我毕业分配到社科院以后才见到代我写论文的恩人何文革。

那次他和他的朋友黑亮出游路过我们这座城市,他给我打电话,说他和一个叫黑亮的一块来到这个城市了,想和我见见面。

我按约定的时间赶往他们住宿的简陋小旅店,找到他们的房间敲开门,一个穿方格衬衣的男人站在我面前,我问,你是何文革吧?那人说,我叫黑亮,何文革出去买毛巾去了,一会儿就回。于是我就坐在房间里和这个名字听起来像鞋油的男人闲扯,一起等着何文革回来。黑亮一上来就夸我说话的声音真好听呀,那天我感冒了,说话声音确实比平常要好听,平日里我的声音太尖太细,这一感冒鼻音加重咽喉有点沙哑,听上去每个笔划都像是在电脑Word格式里加粗了,字体亦由宋体变为幼圆,音色音质显得高贵了不少。何文革这人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一个半小时过去了,他这个买毛巾的还是没回来,外面街上到处都是商店,买毛巾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买上一个半小时的,难道这个我未曾谋面的何文革在买毛巾的过程中不幸遇难了,要不就是在买毛巾的路上有了艳遇?早已过了吃中饭时间,我和黑亮都觉得饿了,我们给何文革留了个条子,说是到宾馆外面东去200米的台南担仔面快餐店吃饭去了,请他回来去找我们。

我和黑亮走在大街上,这个和我刚刚认识一个半小时的男人对我关怀备至,他有意让我走路的里侧他走外侧,用他自己的身体把我与车流隔离开来,意思是万一要是出车祸的话就先撞他而保全我,在过马路的人行横道上,他像扶盲人过马路一样自然而然地扶着我的胳膊,这使我大为感动,我这个从娘胎里开始就不讨人喜欢的苦孩子多么需要照料呀。

我们在台南担仔面快餐店坐下来等着上菜的时候,他说要出去一下,五分钟就回。我认为他可能去买烟了。五分钟后他却从外面捧着一大束鹅黄色的花回来了。

那是多么美丽的一束花呀:它的茎杆和叶子像极了麦子,不过要比麦子更碧绿更修长,它的新生的米粒大小的骨朵们细密地排成扁长的两排,合并在一起,看上去完全就是麦穗的样子,不过比麦穗又娇嫩得多,它的花从那穗上抽出来,花瓣单薄细弱,花蕊轻轻灵灵,一朵一朵,扁扁长长,细细碎碎,摇曳出迷迷离离的香,那味道是丁香的清加上茉莉的甜。

黑亮把那束花郑重捧给我的时候说:麦兰,我送你一束麦兰,麦是麦兰的麦,兰是麦兰的兰。我愣住了,这世界上还有一种花叫做麦兰么,正好跟我的名字一样?

一大束美丽的麦兰像是千言万语万语千言,把我的脸映得容光焕发。何文革还没有来。我们坐在那里等得已经不是那么焦急了,让他慢慢地去逛吧,他买毛巾用去的时间之长已经可以列入吉尼斯世界记录了,他来这个城市就是为了买一条毛巾。

等何文革终于来到的时候,我和黑亮已由素昧平生变为老交情。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神交已久的何文革,第一眼我就发现他的嘴巴长得太小了,长了一只樱桃小口。他买毛巾足足用去了两个小时零四十分钟,很明显他不仅仅是去买毛巾了,看上去他刚刚洗了澡理了发刮了脸,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湿漉漉的气息,一身西装崭新崭新,寒暄过后,他紧挨着我坐下,令我大吃一惊的是,我一歪头竟然看见从他的脖子里面往外延伸出一根塑料绳,绳子末端拴着两张标签,一张上标着这套西装的价格:885元,另一张上是画着指示图案的衣服洗熨的注意事项和生产厂家地址电话号码--看来他刚刚从商店里买了这套新衣服,试穿上之后就从直接从更衣室跑出来了。

后来在我和黑亮的婚宴上何文革多喝了点酒,主动谈起我们的初次相见来,竟与我的猜想是一样的。那天住下之后,才发现那小旅店晚上九点以后才供洗澡水,何文革只好找了个买毛巾的借口自己出去洗澡理发刮脸并买新西装去了,他把与我的第一次相见当成了相亲,巴不得给我留下一个好印象,抱着成就一桩好姻缘的念头,没想到弄巧成拙,在这迟到的两小时四十分钟里,让黑亮这小子捷足先登,真是抱撼终生了。我看出何文革在讲这段事的时候,流露出来的遗憾神情显然是夸大了的,我甚至怀疑当他见到我本人的时候,还后悔这两小时四十分钟的穷折腾呢,因为我的容貌想必是让他有所失望的--他认识我的姐姐麦青,麦青长得倾国倾城,他便以为麦青的妹妹也会貌若天仙,没料到一母生百般,妹妹比起姐姐来差得太远了,打个五五折都不止。为了对何文革表示由衷的内疚,他每次从北京来我和黑亮的家里做客,我都下厨房去烧出一桌好菜来,我把菜切得小小的,比通常切的块要小得多,因为何文革长了一只樱桃小口呀。

我和黑亮婚后的生活平静如水。我再也没能收到来自黑亮的任何一束鲜花。有时遇上节假日了,我暗示他送我花,他佯装没听懂,我直截了当地向他要花,他就给我讲勤俭持家的大道理,说那麦兰花八块钱才买很小很小的一把,玫瑰最便宜的也要三块钱一枝,八块钱能买二斤排骨了,两个人一顿吃不完,三块钱能买两瓶啤酒了,一个人喝两顿。有一次我为了要花和他争吵了起来,他万般无奈只好出去买花,后来他抱着一大盆死沉死沉的玻璃海棠回来了,盆子是灰水泥的,里面满满地盛着厚厚黑黑的泥土,泥土上还堆着做为肥料的茶叶沫子和鸡蛋皮,他说,才三块五毛钱,这多么实惠呀,有根有泥的,只要浇水就死不了,花儿今年开了明年还开。我气得要命,趁他不在家时,把那盆玻璃海棠扔到垃圾箱里去了,我刚从报上读到一则生活常识,玻璃海棠散发出来的气味可以致癌。黑亮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爱说话,渐渐地他对我说的话越来越少,到后来变成从不说废话,只说有用处的话了,最严重的时候三天说不上两句,而且句子都十分简洁,惜字如金,电报体,恨不得只有主语谓语,那架势似乎他冲我说了话还得等着我向他付稿费。对此我不怎么适应,心想他不和我说话可能是他不爱我了,他在讨厌我,可是我很快就自己把自己说通了,男人嘛,天生就该是一种不善言谈的动物,在远古时候他们的职责是外出狩猎,他们拿着武器趴在隐蔽的丛林里,等着猎物一点一点地走过来,他们要集中精力,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瞅准时机将猎物捕获,如果他们爱说话,像女人一样唠唠叨叨的,那猎物有一点动静就会受到惊扰,吓跑了,猎人就会两手空空,男人可不像女人,成天闷在家里纺线织布,可以一边在织机上穿梭一边说些闲言碎语两不耽误。我这样在心里说服了自己,黑亮不爱吱声我也就不太在乎了。婚后黑高一天比一天胖了,三年过去,他看上去似乎都有过去的两个黑亮那么大了,单单从体重或体积上讲,我差不多等于有了两个丈夫,这可能与他日以继夜地坐在书桌前不愿动弹有关,他还在坚持不懈地写诗,而我无端地认为诗人都应该是瘦的,胖子怎么可以做诗人呢--灵与肉是一对矛盾,肉太多了,把地方都占了,哪还有灵的位置?让我怵头的是,黑亮煞费苦心地要把我培养成女诗人,他以自己会写诗为荣,他还想更进一步,以与一个女诗人生活在一起为荣。从小到大,可以说所有想栽培我成为什么什么的人们全都失败了,我认为黑亮也不会成功,我只想成为我自己,因为成为自己是不需要费吹灰之力的。有一次当黑亮反反复复地强求我在他的生日晚宴上写一首诗献给他的时候,我萌发出了把那只大大的鲜奶蛋糕搬起来朝着他倒扣过去的念头,让五颜六色的鲜奶胡乱地涂抹上他的头和脸,我认为这将是一首最精彩的诗。

商绮绮送的扎染布一直挂在我们的床头上,和婚纱照并排放在一起。婚纱照和扎染像是同一个故事的两个版本,一个是现实版本,一个是童话版本。

我把这场持续了五年的婚姻的最终解体理解为一种必然规律,我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原理来对它进行解释,我和黑亮的婚姻是一种生产关系,我和黑亮在生活中各自的追求可以看成是生产力。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必须适应生产力的发展,当生产关系不适应生产力的发展了,势必要引起一场社会变革,要求用新的生产关系来代替旧有的生产关系。(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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