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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也专栏】路也--麦兰麦兰(连载5)

2009-07-17   作者:本站原创   来源:   点击:  

我决定把我的那只猫送到商绮绮那里去。据说动物皮毛上常常潜藏着病菌,对胎儿不利,甚至会导致流产。这样商绮绮那里就有两只猫了。我说让这两只猫拜天地入洞房吧,让他们早生多生,不用计划生育。商绮绮说,还没弄清楚他们的性别呢,怎么可以胡乱结婚,弄不好成了同性恋。商绮绮养猫养了这么多年了,还不知道自己的猫是男是女,现在她忽然认真起来,抱着两只猫跑到报社门卫那里去做鉴别,两个值班门卫都是刚从农村招上来的小伙子,他们很懂行地把两只猫掀翻,将肚皮朝了上,研究了一下,认为两只猫都是女的。这个结果使得我和商绮绮十分沮丧。这是两只多么孤独的猫啊,看来她们只能做闺中密友了。我忽然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这个世界上,大凡闲着的基本上都是母的,而公的很少有空着的,就看眼前吧,我和商绮绮这两个女人,再加上两只雌猫,一共是四位单身女性了。过去商绮绮每次出差,都把猫寄养在她的对门同事家,而现在有两只猫了,怎还好意思放到人家那里去,猫比孩子还多,怎么还好意思去麻烦人家。她说再出差的话,只能雇个钟点工或保姆来照顾猫了。

两只猫相处得很好。春天昼夜温差大,晚上为了靠彼此的体温来取暖,她们搂在一起睡觉,毛茸茸的小脑袋胖乎乎的小身子蜷缩着偎依在一起,看上去是两个白色小团团,看上去亲亲爱爱。商绮绮看到两只猫这么相依为命地挨着,开始联想起自己:连一只小猫都这么渴望世间温情,何况是人呢,猫犹如此,人何以堪?我还不如一只小猫幸福呢。只要让“我孤苦伶仃”这样几个字浮现在脑海里,她就能哭出来,直到把眼睛哭肿。我劝商绮绮快去和那个汽车版结婚。我说有个丈夫还是挺好的,丈夫的作用相当于减压阀,会替你分担思想和情绪的压力,会使你这个人风和日丽。商绮绮反问我为什么不打算再找个减压阀。我说,我不好找了,我结过婚离过婚,肚子里还怀着别的男人的孩子,我是股票里的垃圾股,你比我强,你还行,你是绩优股。

我去医院做B超检查。

我已经开始隆起的肚子像一个小鼓,像那种横侧过来看的小腰鼓。上小学时我是学校腰鼓队的成员,我每天斜挎着那种挂在腰间的红色长形小鼓去上学,一手拿一根系着红绸带的小木槌,走在路上蹦蹦跳跳,不时用两个小槌错落有致地敲击几下白色鼓面,我的整个儿童时代都回荡着这种质朴的、充满弹性的咚咚咚、咚咚咚的声响,天空悠远,憧憬无边。那个打腰鼓的小女孩如今已经是个准母亲了,她身体的小腰鼓里鲜花盛开。

B超检查结果令我大吃一惊:我怀的是双胞胎!

天哪,双胞胎,一下子生两个,如果我是一只母鸡的话,这下子就等于下了双黄蛋啊,多么光荣的小母鸡,该评为劳动模范。

我从医院里出来,过马路异常小心,这可是三条人命呀,我们娘仨一起过马路。我的责任重大,如果夜行遇上歹人,要钱我就给钱,要首饰我就给首饰,我会牺牲一切求求歹人放了我们娘仨。

世界充满假象,只有我的肚子才是真实的,世界轻如鸿毛,我的肚子重于泰山。

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孩在我的肚子里。应该是两个小姑娘。我固执地认为是两个小姑娘。两个黄鹂般脆响的小姑娘。我可不想要两个儿子,为两个儿子去含辛茹苦,熬白了头,然后让他们长大以后娶了媳妇忘了娘,我可不要这么折本。在我身体最深处,两个小姑娘住在一个叫做子宫的宫殿里,在像衬里一样的胎衣里包裹着,胎衣犹如银色绸缎闪闪发光。我想象她们在我的肚子里说悄悄话,用她们自己才懂的密语交谈着,那该是一种模糊的粘稠的连绵的语言,节奏性很弱,无标点停顿,仅仅凭借着呼吸来自然而然地断句,如果用笔记录下来,那该是一种介于拼音文字和象形文字之间的一种文字。她们还谈到了我,她们的妈妈,她们对我品头评足,她们也谈论她们的爸爸,那很可能今生今世都不得相见的爸爸,她们对他颇有微词。

我多想给那孪生姐妹俩写封信,说说我对她们与日俱增的爱,对她们的想念,说说我多么迫切地要与她们相见,还要说说她们如何使我整个人都变得英勇和澄澈,我给她们写信,就是给我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写信啊,可是我写好了这信,怎么邮寄呢?

我在超市里买了一件红黑方格格的孕妇裙,它肥肥大大,憨态可掬。红黑两种颜色交相辉映,红使得黑更黑,黑使得红更红,那红色在舞蹈,那黑色在沉默,两种颜色相碰撞,似乎发出叮当之声。这是一个有着红黑方格格花纹图案的下午,我走在超市里,巨大的橱窗外面,春天已经发展到了极致,正在撤退。我走过服装区,走过放着萝卜芹菜土豆和西红柿的蔬菜区,走过速冻食品区,走过纯木浆卫生卷纸垒成的过道,走过康师傅快餐面,走过火腿和纯牛奶,走过正在减价的葡萄干和龙眼,走过浩浩荡荡的牙刷方队,走过一次性纸杯,我忽然感到肚子里有什么在轻轻地漂动。我惊讶地停住了脚步。是她们,是那两个小女孩在动,她们活着,我本来就知道她们是活着的,但是感到她们真真切切地在动,这还是第一次,这种触手可及的证实让我激动。她们在动,她们俩在玩丢手绢的游戏,还是在表演唱《拍手歌》?

我乘电动扶梯下降,与此同时,紧紧挨在旁边的是上升的电动扶梯。我下降到一半时,突然瞥见旁边上升的扶梯上站着林四化,他同时也看见了我。我们都把嘴巴张到一半,想说话而没有说出来。我缓缓地下降,他缓缓地上升,以同样的速度。我们相背而行,隔得越来越远。为了看得见对方,两个人都把头向后扭得角度越来越大,直到看不见了为止。我刚刚从电动扶梯上下来,不经意地回头一望,看见林四化已经又转乘了下降的电动扶梯,正在尾随而至。林四化走到我跟前,我对他微笑,在心里感念着他那次为我解围,同时又想到他那长篇情书这么久了我还是没有读完也就更谈不上回复了。林四化看见了我微微隆起的肚子,脸上的表情变得惊讶和疑疑惑惑的。他邀请我到附近的咖啡馆小坐,说想和我谈谈。我很轻松地说,你要和我谈什么?谈理想,还是谈人生,要不就是谈文学?除了爱情,谈什么我都答应,只要不谈爱情就行。就这样我答应了。我忽然变得如此坦然如此大度,不用说林四化了,连我自己都受到了感动。我想这大约是由于我怀孕期间雌性激素分泌过多,母性大发,性情变得温顺了,同时还由于我心里认为没有男人会有兴趣打一个正不明不白地怀着孩子的女人的主意。

白天咖啡馆里人不多,光线黯淡,萨克斯管的声音低低的,听上去有似是而非的感觉,也许是《加州旅店》。附近有一个露着长腿的时尚女人在吸烟,姿势摆得很迷人,并不真的在吸,坐在她对面的两个男人一个很胖一个很瘦,让这个女人衬托得有点呆和蠢,看不出来他们是什么关系。我这样一个挺着肚子的女人光顾这种地方显然不伦不类,我的样子过于良家妇女了,出现在超市农贸市场和街心花园才合适,但我并没有感到尴尬和抱歉,我的形象与这环境的冲突从反面激发出了我的勇气,那种唯我独尊的勇气。我们选了一张桌子坐下来,桌子上方有一帧镶在玻璃框里的干草垛风景油画。我抬起头来看那幅画,林四化在看我。我知道我如今的样子不好看,我的身体里面充满了水分,这使得我的五官浮肿,假如我是一支铅笔,就是从过去纤细尖刻的HB型号变成了现在粗黑绵软的2B型号,如果是青菜,那就是从神经质的芫荽变成了温良的芹菜,或者由文弱的中国芹菜变成了矮壮的西芹。看吧,看吧,让他看吧,我从来不惜以最难看的模样呈现给这个对我一往情深的人看。可是我听见他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是用极其轻柔的声音说出来的,在黯淡光线的映衬下还有了点舞台效果,他说的是“你那么好看。”这来自林四化的话先是让我感到有点意外和气绥,但随即我又把它想象成来自整个男人类的夸赞,于是便在内心最深处浮起了广泛的虚荣和静悄悄的甜蜜。

像是为了沉痛打击林四化的积极性,我主动提起我怀孕了,并把决定将孩子生下来的想法也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了。没想到他有点儿羞涩地望着我,用像是启发诱导的口气对我说,为什么不给那两个小孩找个爸爸呢。我没吱声。我用不吱声来表示我的不屑。林四化不再说话,低下头去,细长的眼睛和大大的嘴巴在缄默的时候倒显出男子气概。他不说话了,只是不断地用小勺搅拌那只白瓷杯子里的咖啡,仿佛在和那白瓷杯子交谈。我喝的是柠檬绿茶,我和那个盛着它的有六个边的柱形玻璃杯交谈。

忽然林四化想起了什么,把手伸到他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蓝色的绒布小玩艺来,他告诉我那是一个机器猫,是吃肯德基时的赠品。他摁住机器猫的右手,凑到嘴边说了一句 “现在是2001年。”然后松开来,换到机器猫的左手,一摁那只左手,立即就播放出了林四化刚才的那个声音“现在是2001年。”林四化把这小玩艺隔着桌子递过来说,送给你的两个小孩吧。我哭笑不得,接了过来。这是我的小孩收到的第一个玩具,将来我就告诉她们,这个机器猫是一个叫林四化的叔叔送的。这时候,就在这个时候,我又感到那种轻轻的漂动了,这亲爱的漂动和我血肉相联,发生我身体的后花园里,在有芦苇的水边,在寂寂回廊拐弯的地方。我身体的其他部位组成了一个大型储电池,源源不断地提供着这漂动所需要的能量。(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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