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予堇把坛子搬到铺满阳光的茶几上,慢慢揭开盖子,看到小蛇沿着光滑的坛壁抬头乱爬。昨晚的那个梦几乎消除了她对这蛇的恐惧。她几乎忘记了父亲关于此蛇有剧毒的告诫,竟然将手慢慢伸进坛里把蛇拿出来盘在自己手上。她觉出一缕舒爽的清凉,便开始抬头抚摸起小蛇的脑袋来。这蛇似乎是听得懂她的心思,像当年被宛月抱在手中的她一样温顺乖巧。小蛇的到来似乎给了生活如死水般安静的予堇一种异样的乐趣,她开始一天天的习惯了与小蛇为伴的日子,她甚至开始在晚上睡觉时把它放在胸口。当小蛇在她胸口蠕动时,她的身体便会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如父亲在大街上握紧她的手的感觉,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从身体的深处破土发芽,日渐壮大……
冬天来临的时候,小蛇在予堇的呵护下长大了近一倍。它开始因为寒冷而变得懒惰起来,她就把它放在自己的被子里,那里可以暖一点。这一年,予堇十八岁,到了该嫁人的年岁了,她在心里想着要把这蛇做为嫁妆带去夫家。她开始喜欢上南唐后主的词,时常遥望夜空想象那句“请君姿意怜”的情境,却终是不太真切。
春夏之交的夜晚,会有叫春的母猫在酒馆房顶上逗留,那些猫略带凄厉的叫声把黑夜撕扯得异常杂乱。有时,她也会听见隔壁父母房间里窸窸窣窣的声响,起初以为又是讨厌的老鼠在咬食木柄。可转念一想,自从这小蛇进家之后,她已经看到不少老鼠为它捕食。很久都没有再看到过老鼠的影子了。她索性起身去看个究竟,她把耳朵贴近窗户,听到母亲的呻吟声,只是隔着一层窗纸,却不能得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屋里摇曳的烛光同样搔挠她的好奇……她用手蘸了口水,开了一个小洞,把眼睛凑近……她看到父亲在母亲身上起起伏伏,母亲的脸侧向她这一边。她的表情不知是因为什么显得有些扭曲……她觉得身体里有些东西又一次发了芽,潮湿闷热。她觉得母亲抢走了她所深爱的父亲……那一夜,她辗转反侧地在床上胡思乱想,当镇上的公鸡报晓长鸣的时候才昏然睡去。
予堇开始喜欢上南唐后主的这首词“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她觉得这些词句里隐匿着某些深不可测的愉悦和羞涩。她陪父亲逛街,一眼斜到一把挂在柜台后面叫买的扇子,上面一名男子与一名女子在桃花树下交合,题名《春宫图》,她就突然握紧父亲的手。这些日子里,沈予堇觉得自己身体里突然生出一个春天,杏花开了梨花开,梨花深处也常凉过一只翠鸟来,在心湖上点起微微涟漪……
小蛇在予堇的枕边蜕了一层皮,这表明它又长大了一些。予堇高兴地把小蛇抱在怀里仔细端详,小蛇在她胸口盘着,吐出了信子冰凉地碰触着她的脖颈。那里的动脉突突地跳着,如果此时小蛇咬她一口,那么她必无法再活。但她坚信这蛇已通她的灵性,几年来与她相依为命,她甚至在想这蛇可能比她母亲宛月还要善良可靠。母亲突然在楼下喊她下去吃饭,她不想怠慢了母亲而被冷嘲热讽,所以还未来得及洗手就跑下楼去,给母亲端饭。宛月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并未抬眼望她。可就在她将碗放在母亲面前的一刹那,宛月闻到了她手上的蛇味,那是一种她很敏感也很讨厌的味道。她猛地抓住予的手,凑近鼻子闻了一下,然后就像多年前那个深夜里抛开小予堇一样猝然扔开了她的手!予堇被这一举动吓了一大跳,差点儿踉跄地跌倒在地。沈桥远也责备宛月到底发什么疯,婉约则是毫不示弱地反问道,你闻闻她身上一股蛇味,臭死了,怪不得家里最近连个老鼠也不见,真不知道你是不是一个小蛇妖呢?每天也不说话也不点灯,一个人在屋里修炼呢?是不是有一天想成仙啊?她像一个泼妇一样絮叨着。予堇站在桌旁用力咬着嘴唇,都快要咬出血来,随即走到厨房洗手去了。宛月依旧在大声唠叨着,一回头正迎上沈桥远泼来的茶水,猛地打了个激灵,然后她听到他的怒吼——臭婆娘,你还是不是她妈?宛月终于恼羞成怒,她冲着正在上楼的沈桥远回敬道——我不是她妈?难道你是她爸!并且抄起桌上的酒壶向他砸去,酒壶在沈桥远的脚下应声爆裂,沈桥远的身体颤了一下,挪开步子继续上楼。他已懒得与这个疯子再做任何纠缠,近年来她的喜怒无常已经磨尽了他所有的耐心。有些酒汁顺着楼板滴落在地,在空静的酒馆里回绕出巨大的声响,好像从宛月眼里奔涌而出的泪水一样。她颓然地倚着桌子瘫倒在地,然后她看到门外空蒙阳光中向她走来的道士,她还以为是换过衣服的予堇……
这道士又一次云游至此,他要在镇上的道观里停驻一段时日,所以有时间前来拜访。但见酒馆里这般狼藉的景象,轻叹了一声便扭头走了,只说改日再登门。临走之前,他把宛月从地上扶起来,简单地安慰了几句。却见宛月使劲推开他,吼了一声:“不要碰我!见店小二们诧异的眼神,又添了一句,‘‘我自己能行。’他转身出门的时候刚好撞上从厨房出来的予堇,怔了一下,然后匆匆地走了。
宛月招呼一个小二跟着去看看这道士住在哪里,说这道士十多年前有恩于我们,知道他在哪里也好登门谢恩。又差其他几个小二收拾一下刚才的残局。大约一个时辰后,小二回来了,说他住在镇东的清风观。宛月在柜台后面轻叹了一声,好像缓缓地舒了一口气,虽然脸上还残留着心灰意懒的泪。
宛月开始失眠,她觉得身体里有些鬼魅般的记忆向蛇一样缠绕在她的心口,让她烦躁不安。那天之后,沈桥远一连好几天晚上都跑到女儿沈予堇的房间里,点上灯和女儿聊到很晚才回房睡觉。她甚至心理幻想过沈桥远与沈予堇在房间里会做出苟且之事来,可转念想起沈桥远可能对自己发出更剧烈的怒吼,就将这些黏稠的想法所衍生出来的肮脏话语咽了下去。沈桥远也已经很久没有和她行房事了,每晚都是背对着她昏昏睡去。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已近枯槁,像一条即将干涸的溪,等待着一场雨露。
於潜以东的藻溪镇上有个方姓少年在父亲的带领下来沈家提亲了。那方家在镇上开着一家染坊,多染蓝花布,行销杭州城,也算是当地富足人家。沈桥远与来客闲谈之时随口问及了对方染坊的名字,当他听到“方记染坊”这四个字的回答后,便更加喜笑颜开地起身作揖答谢。原来,十八年前夏天大雨之中他所借宿的店脸就是这方记染坊,过了这么些年了大家都快忘记曾经的因缘巧遇了。那少年却是一直彬彬有礼地坐着喝茶,并不过多插话。只有当沈桥远问起他时,他才起身敬了杯茶,答道——小生姓方名志诚,时年十九。说话这功夫,予堇早就躲在门后听到了楼下的噪杂之声,推开门透过缝急急地扫了一眼楼下。这一看不要紧,她看到了楼下一袭白衫的少年,和他那双英气逼人的眉眼,心口倏得一紧,一步就迈出了门外。那少年也闻声回头,立马痴痴地定在了那里,他被予堇的美丽所慑,顷刻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晚饭的时候予堇把饭吃得很慢,眼里闪烁着一些羞赧又期待的神色来。沈桥远是了解女儿心思的,他仰面又喝下一口酒,郑重地对着予堇问道——女儿,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今年你也十八岁了,是时候给你找个好人家了。你看今天那个方志诚如何?我与他们详细谈过了,那孩子今年十九,念过十年私塾,为人聪慧有礼,家境也富足殷实。你若是觉得喜欢,赶明儿我就差人过去通个信儿。让他家下个聘礼,咱们挑个黄道吉日为你俩举办婚礼。予堇羞怯地低着头,红着脸,半晌才从喉咙里压出一个字来——全凭父亲大人做主。
几天之后,方志诚再次登门来下聘礼,予堇被父亲叫下楼与他一道坐在那少年对面。后来,父亲借故要去招呼生意,让予堇带着志诚在镇上转转。两人并肩在街上走着,予堇不太多话,显得安静可人。倒是那少年也只是脉脉含情地看着阳光下予堇泛出桃色的脸颊来。街边熟识予堇的摊主都高声问她,这是不是她未来掌柜的,她只是红着耳根低头走开,留下几个市井乡民哄哄笑着。一辆马车从背后疾驶而来,志诚本能地一把将予揽入怀里护住。待灰尘落地,她的额头触摸到了他湿热的呼吸,她的指尖依偎在他厚实的手心。她蓦然回想起父亲曾经带给过她的这种脸红心跳的感觉,她甚至想就这样被他抱在怀里不放开……志诚回去之前,偷偷地塞给了予堇一个荷包。这天晚上,予堇的房间里点起了烛火,她在烛光下反复抚摸着手中带有栀子花香的荷包,在鼻子前闻了闻,又在脸上挨了挨,最后还有嘴上亲了亲,然后她才缓缓地打开。里面是一团被纸包住的硬物,拆开一看,竟是一对珍珠耳钉,她捂着胸口低声地笑了。再铺开纸上看,上面还有两句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她便高兴地把纸挨在胸口在床上蹦跳起来。兴奋之间,那锐利的耳钉在指尖刺出血来,她也不曾察觉。等她蹦累了躺在床上喘息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体里竟然有这样的狂野,已经沉睡了很多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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