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堇待嫁的这些日子里变得开朗了很多,脸上常常带着甜蜜的笑意。她觉得三十里外的藻溪镇上有她想要的阳光,她要离开这个空气压抑的家,在这里她觉得空虚和渴望。而宛月也变得平和了许多,毕竟女儿就是要出嫁的人了。这些年来,她在心底越来越浓重地感受到落得日渐美好的女儿对自己的威胁,年华就是如此无情,任凭她怎样抵触或是逃避女儿。予堇还是长成了一朵美好的花朵,那迷人的形状和气息将她一点点逼向了崩溃和绝望的边缘。现在,这家里一个与她分割沈桥远关爱的女子不会再继续威胁她的地位了,因为,她就要嫁到三十里外的藻溪镇了。
十多天后,方志诚给予堇送来了从杭州买来的上等婚袍,予堇把它放在房里就陪着志诚去镇里逛街了,她的耳朵上戴着那对珍珠耳钉,显得光彩照人。那红色的婚袍带着喜庆而又年轻的气息,它激起了宛月心里关于年轻时的一些美好回忆。那身婚袍真好看,我年轻的时候,桥远也给我买过一身丝绸婚袍呢,只是压在箱底已经很多年了。不过,予堇的这身好像比我那身好看,不知道我穿上会怎么样?……她已经有好几年没进过予堇那间夜不明灯的房间了。桥远在招呼着生意,予堇和志诚还没有回来……她轻轻地推开了予堇的房门。借着穿窗而过的阳光,她看到了桌上的婚袍,她轻轻地抚摸,定定地注视,脑海里闪过十八年前洞房里穿着婚袍的自己和沈桥远答应过自己的那句:我这一辈子只对你一个女人好。有些无法名状的表情在她脸上掠了一下,然后,她迅速地坐到予堇的床上开始换上婚袍,口中还嘤嘤咛咛地哼着欢快的调儿。
她觉得身下有东西在动,一阵冰凉在湿热的皮肤上很明显地感觉出来。她提着还未穿戴齐整的婚袍站了起来,待裙摆离开床沿,她看到了那条一米多长的竹叶青,高昂着头,叱着信子。
那天的酒客们将这天在红泥酒馆里看到的一切传遍了於潜镇的每一个角落。他们正在楼下喝酒行乐,突然听见阁楼房间发出了绝望的嚎叫声。然后就看到老板娘宛月穿着一身新红的喜袍推开门冲了出来,一下瘫倒在楼口,然后失足一脚从楼梯上滚了下去。酒客们赶紧围聚上来,他们看到被撕破的婚袍下,宛月略显干瘪的胸脯上有一颗鲜红的痣,像是盛开的梅花。从后园闻声赶来的沈桥远拨开人群冲进去扶起了宛月。只听宛月神情恍惚地讲道——蛇,予堇房里有蛇,然后就昏了过去。他把她交给小二搀扶回房,抄起扫帚冲进予堇的房里,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想起楼下还有一群酒客,就狠狠地扔下扫帚走下楼去跟那些酒客们赔不是。说是宛月不小心被放在床上的青竹板吓到,妇道人家的胆小,以为是竹叶青呢。他赔着笑端起酒说今天的酒钱全免,他请了,让大家尽情地喝。
予堇和志诚回来的时候已经快要打烊了,酒馆里只有零散的几个酒客。他们一进门就被小二拉到角落里告知了下午发生的一切。予堇赶忙上了楼,她看到母亲躺在床上浑身发抖,床边坐着脸色难看的父亲。她慢慢挪步走向前去,宛月见她过来,紧紧地抱着沈桥远的胳膊说,让她走,让她走,她身上有蛇味,她屋里有蛇……站在门外的志诚听了这话,马上转进了予堇的房里,他到处翻找了大半天也不见蛇的踪影,就折出来对沈桥远说,沈伯父,予堇的房里没有蛇。沈桥远站起来慢慢地走近予堇,他伸手搭在她的肩上,予堇觉得肩胛骨都快被父亲给捏碎了。他瞪着她的眼睛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屋里是不是有蛇?予堇轻轻地摇头,叫了一声疼。志诚关切地往前迈了一步,这才看清了床下破烂的婚袍,便忍不住疑惑地问宛月为什么这袍子会在这里?沈桥远这才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了,他不在乎下午损失的酒钱,在乎的是这个家的和睦与安宁,当然,还有在镇上的名声。他放开了已经疼得发抖的予堇,甚至为她的无辜而觉出些懊恼来。
宛月不知该如何回答志诚的询问,她委屈地将目光望向沈桥远,想从这个答应给她一生幸福的男人那里寻找一些救助。可正在气头上的沈桥远却被志诚那句自己早该发出的疑问激得更加恼怒了,他也转身狠狠地问她,你为什么要进予堇的房间穿她的婚袍?宛月的嘴张了一下,好像有话要说,但突然又咽了下去。沈桥远一时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沈予堇坚定地在他身后带着哭腔讲道,父亲,我的屋里真的没有蛇……我的婚袍放在房间里好好的,怎么会破成这样?这些看似委屈的言语在长久的压抑之下终于爆发出了巨大的能量,就像沉睡了几百年的火山。你没有意识到它体内缓慢而又燥热的涌动,等到它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变成喷涌而出的岩浆,你将会惊诧于它强盛的摧毁能力。你看到四起的浓烟,一切已经无能为力……
沈桥远顺着予堇的目光把愤怒对向了在床上抽泣的宛月。他走上去捡去地上的碎袍,重重地摔在宛月的脸上,接着一个响亮的耳光应声落下。宛月被打懵了一样丢了魂似的僵卧着,方志诚后来跟予堇说这一刻他觉得宛月只剩下一具皮囊。
宛月又一次披散着头发踉跄着跑了出去,夜色深浓,予堇要追,被沈桥远喝住了。
那晚,父亲房间的烛火亮了一夜。予堇深夜起来了好几次,透过门缝看到父亲独自一人坐在桌边发呆,眼里满是血丝,还有些湿润的泪水。父亲也会时常站起来在房里走动,或是推开窗户看看下面的街道。到了后半夜,宛月依旧没有回来,父亲开始喝酒。予堇躺在隔壁床上听到父亲剧烈的咳嗽,到后来渐变成压得很低的抽泣。她也跟着哭起来,想天一亮就带着小二去找母亲。
第二天清晨,当小二打开店门的时候,看到了从街上归来的老板娘。虽然披头散发,但她非但没有落魄沮丧的样子,脸上还显出红润的光彩来。小二赶紧招呼老板下来接她进门。一夜未眠的沈桥远一听宛月回来了,就急忙地拉开房门跑下楼来将一夜未归的宛月搂入怀里,紧紧地抱着,过了一会儿,又松开她仔细地看她的脸,口中还喃喃地说着——宛月,你知道我昨晚有多担心……回来了就好,以后咱们好好过,别闹腾了好不好……
自始至终,宛月都是低头不语,在沈桥远拥抱她的时候她也并没有顺势配合,而是僵冷地站着,对于沈桥远的请求,她也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可这一切对于善良而又懦弱的沈桥远来说,似乎是一种宽容的赦免或是救赎。他一直高兴地笑着,像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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